毕业当晚,军校最后一次会餐的阵势来得很是剽悍,与威虎山上大年夜里座山雕大宴众土匪的桥段颇为神似。酒一喝高,场面自是汪洋恣肆、风景浩瀚。端着盛酒的碗守财奴一般死活不放的,逢人就敬酒、上了发条一般不停地敬军礼的,一边上安安静静、规规矩矩、一板一眼踢正步的,拉上你的手立马跟你成了连体婴儿、走哪儿跟哪儿绝不分离的,一把熊抱抱住了、鼻涕眼泪可劲儿往你军装上蹭的。一时间,食堂里晃荡的都是非职业本色演员。离别的一刻,往日那些或深沉清高,或随和本分的面孔一律不见了,一时间竟满目都是率性而为的性情中人。抬眼一望,绿叶丛中有限的几朵花儿,有三朵已经被酒精浇灌成了红艳艳的山丹丹。这种场合,要是有一个女生胆敢玩洁身自好、坚决滴酒不沾,我估计男生们能把她扛起来架到食堂的房顶上去。配合一下众弟兄的情绪,小抿几口红葡萄酒,对女生们来讲这一关并不算难过。可是偏偏实诚如花朵叶小米者,就必须要把自己给喝成个李太白。最终以一个醉卧在班长邓海云肩头的造型,负伤的女战士一般被背出食堂,为她四年的军校生活划上了一个欲说还休的感叹号。
没办法,我的北京老乡叶小米永远是这么一个出位的人,千万别指望一个文学女生活得如神机妙算东方不败,她能少念叨几回“生存还是死亡”的终极追问就已是万幸了。这天的菜肴还是延续一贯的部队老传统,大盘装肉,大盆盛汤,浓油赤酱,香飘四野。桌子中央,一只炖得硬撅撅的肥母鸡,半个身子浸在油汪汪、热腾腾的汤水里,骄傲地翘出半个屁股,以一个华清池中洗凝脂的杨贵妃的经典造型,稳坐会餐宴上压轴大牌的交椅。桌子上的酒并不比往常节日会餐时多,两红一白总共三瓶。会餐开场一切如常,先是学院领导讲话,一通鼓掌。再是各区队班主任讲话,又是一通鼓掌。而后轮到学员代表发言,鼓掌异常的热烈。因为,自由开吃环节已是拭目可待。此刻,桌子上酒瓶子的数量,突然就像是变戏法一般,开始以N次方的势头一路高歌猛进起来。男生们手里举着盛酒的大碗,舌头很快丧失了灵便,面孔大多红成了关公。偶有不上脸的,人群里望着了却总有几分触目--白着一张脸端坐着的人,怎么看怎么有几分乱世枭雄曹操的阴险。男生们先是勾肩搭背互述衷肠,而后四处游荡拉帮结伙寻老乡,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三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仗了酒胆,平日里那些个循规蹈矩蔫头耷脑的男生,突然会堵截住某个女生,端稳了手里盛酒的大碗,就开始玩梁山好汉的造型。但见他猛一仰头,一路把酒咕咚咕咚喝下肚去,而后一抹嘴一露齿,一往情深逼视着伊人的眼,道上一句:“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她若在丛中那么一笑,他的脖子和脸的红涨程度能立即增高五个指数。想来这时候你让他喝敌敌畏他都能不眨眼给干了。有了那美人一笑,多少相思尽付酒水中,四年彻头彻尾的光棍生涯,也能说声心中有爱青春无悔了。有人开始引吭高歌,众多的声音也跟上来了。军营奏鸣曲开场一定是--“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接着大风一起黄沙漫漫吼出的是--“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而后罗大佑、齐秦、赵传、小虎队竞相出场,最后一准儿落定在摇滚青年崔健身上,保留曲目便也跟着出台了--“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当最后那句“你这就跟我走”狠命地朝众人砸去的时候,食堂里便一派鬼哭狼嚎,会餐的高潮段落算是来到了。欢宴上,我一直保持着一个局外人一般的冷静。
不是我冷血,也不是我不爱狂放,而是我被会餐前突然接到的一个通知给打蒙了。这是个好消息。原本的分配通知书已经放在了我的床头柜里,一家塞外军校的接收函正老老实实躺在抽屉里呢。可是,会餐前集合的一刻,班主任老洪突然把我从队伍里喊了出来。老洪说:“小子,算你运气好,电影厂来考察的人看上你了。张家口别去了,回北京吧。廖凡,我正式通知你,8月20日前赶到电影厂报到。对了,叶小米跟你分在一个单位,报到前互相提醒一下,别耽误了正事。”天上突然掉下来的这个大馅饼,真一下把我砸蒙了。一时间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北京的这家军队电影厂一共在哲学系要两个人。其中一个名额无惊无险自然是叶小米的。叶小米是军校里那一小撮傲视群雄的干部子弟中的一个,回北京的事儿上,没有谁能够与她争。争议更多的是另一个名额,据说大有来头。围绕着这个名额,区队早就有了不少议论和传说。听区队上几个山西籍男生议论,说这是他们的老乡--班上的一个男生自己要到手的名额。这山西男生的叔叔是个煤矿老板,一心想把侄子弄到首都的大机关去发展。
而今这个名额怎么就砸到了我头上呢?电影厂来人我是见了的,我也在被召见的十几号人之列。原本以为这样遍地撒网的相看,只不过是陪太子读书走一下过场,不曾想还真就有了越位进球的机会。趁着人群里还没人拽住我的手,我赶紧奔向东北男生张雪飞而去。张雪飞在同学里有一个绰号叫“情报处长”,军校里的小道消息、号外、内参什么的,在他那里大多能找到详解。我把一瓶北京二锅头稳稳地塞进了张雪飞的手里,那是我寒假里从北京带回来一直没舍得喝的。张雪飞接了二锅头就上了嘴,嘴一歪用牙齿咬开了瓶盖,猛灌下几口,猛烈咳嗽长达数分钟后,这才把我揪到没人的角落,为我娓娓揭秘。却原来,那山西同窗档案里有一纸因考试作弊而得下的警告处分,电影厂制造电影,却并不喜欢在生活中造假,山西同窗一失足成千古恨,而我便成了那个幸运的替补队员。几句话说完,张雪飞死盯着我的脸看,我知道他不是妒忌,他是在期盼着我幸福的眼泪。可是军校四年我早就学会内敛了,逢喜不笑,遇悲不哭,麻木不仁如高仓健。张雪飞于是很失望,扬着手里的二锅头重新上路,摇晃着脑袋去找别的知音了。我开始慢慢地吃菜,再就是四下瞅人,以掩饰自己的慌乱。
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命运如此的安排,是在成全我呢还是在毁我?我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逡巡,先是找到了那个倒霉蛋山西人。他倒是豪放自如,像是刚打梁山下来,正和杨贵妃进行亲密肉搏--拽着个肥白的大鸡腿啃得正欢。我是不是该过去敬他一杯酒呢?是感谢他的失足作弊呢,还是感谢他退位让贤?我犹豫了两秒,马上觉得自己是被幸福冲昏了头,飘飘然找抽呢。我目光转移,开始在绿叶里寻觅鲜花的芳踪。但是那个我最想要见到的人,一个叫朱颜的女生,却在酒席开场没多久便不见了踪影。如果说暗暗喜欢一个人四年,从未开口表白也能被叫做爱情的话,我想,我拥有的,就是一个人的爱情。朱颜去了哪里呢?女生里她的分配最不理想,本是江城本地人,却被分配到了南方一座大山里的教导大队。她是抓紧时间和家里人团聚去了呢?还是已经坐上了南下的列车赶去报到了?班上原本五个女生,一个叫姚小遥的女生大三那年退学后,五朵金花只剩下了四朵。朱颜已开溜,眼前的三朵花明显都得到了酒精的充分浇灌。那个叫丁素梅的安徽姑娘,平日里略显苍白的一张瓜子脸,而今涂了胭脂一般绯红着,有种平日不多见的妩媚。
她花枝乱颤,咯咯咯地一路娇笑着,在班长的带领下,不断把酒杯举向弟兄们。她没有理由不欢笑不畅饮,女生里唯一一个留校的名额被她牢牢握在了手上。听说之前由于军校的纪律限制,无法开展正常约会、而与她早早分手了的青梅竹马的男朋友,突然浪子回头、涕泪涟涟,举张旧船票,再次胜利地踏上了她的客船。前几日,有同学在军校的小酒馆里,见到这甜蜜的一对边吃边喝在共谋幸福大业了。爱情事业双丰收的丁素梅,她绝对没有理由不绽放笑容、不挥洒美艳。而那一晚我也才发现,平素不苟言笑的丁素梅一旦放开来,那举止做派,真很有点军统女特务的范儿呢。团支书郝好则一脸红云,和男生庞尔被众人簇拥着,接受着一轮又一轮的海浪一般猛烈的祝福。四年了,班上就盛开了这么一朵爱情之花,还是顶着狂风暴雨,从石头缝里绽放出来的。容易吗?他们两人胸前应该再各佩戴上一朵大红花,那就像极了战地浪漫曲里的革命夫妻了。会餐过后,西安姑娘郝好就将远赴东北报到。青岛小伙儿庞尔则因为半年前刚刚被查出了淋巴癌,需要长期治疗而被留在了江城的母校。过不了几个时辰,这一对苦苦相恋的人儿便将劳燕分飞、天各一方了。今年的毕业分配,西安的一所军校就有两个名额。
如果没有这一场迟来的轰轰烈烈的恋爱,郝好回到家门口发展一点没有问题。论政治表现,专业成绩,军事素质,郝好哪一方面都没下过区队的前三名。可如今,回家的路显然已经与郝好无缘了。郝好是在庞尔患病之后勇敢地走到他身边的,这样的一份感情,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本应是得到更多的赞许和关爱的。军校方面虽然同情着郝好,可在军校三令五申不许学员谈恋爱的一纸禁令下,身为党员的郝好顶风作案,对待这样的学员,军校历来的做法就是棒打鸳鸯,不给当事人创造任何继续发展的机会。班主任老洪说了:“军校里那么多的学员看着呢,不杀一儆百、树立风气,军校今后的工作怎么做?”军校的纪律就是这么铁面无情,人若有意只能徒留怅惘。亲爱的弟兄们,快快为郝好和庞尔送上如潮的祝福吧。前路如此渺茫,爱情如此芬芳,除了祝福,唯有喝酒。在众人热烈的呐喊声中,郝好亮开她善歌信天游的好嗓子,唱了一首《出塞曲》--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我心中的大好河山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谁说出塞歌的调子太悲凉如果你不爱听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歌声里,许多人都在抹眼泪。班主任老洪背对着众人,一个人立在窗口闷闷地吸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