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末期。
西敏人聚集地。
……
……
12岁的男孩乔乔走到长桌边坐下,桌子上铺了一层白色的油布,这块餐布经常洗,洗过很多次,有些地方已经露出白色的线了。
阿母就是那样的人。
这是今天的第一顿饭,得吃饱,晚上那顿可以随便找些东西填肚子。
他的盘子里放着一排煎鸡蛋,乔乔固执地用叉子叉走三个鸡蛋,放在阿母的餐盘里,又取了三片煎得很厚的咸猪肉,小心翼翼地刮去上面的血丝,把它弄得干干净净,然后也放进阿母的盘子里。
“你现在长身体,得多吃点,我吃过了的。”
但乔乔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只是埋头,用手拿着早餐,然后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
阿父和他都不习惯用叉子,西敏人不用叉子,但阿母不一样,她喜欢用叉子。
“训练苦不苦啊?”
阿母有意让他吃得慢一些,问道。
乔乔摇了摇头,但并不说话。
乔乔今年12岁,已经到了拿起刀剑的年龄了。
乔乔看向阿母,她的肚子鼓起来一块,那里又有一个新生命在孕育。
之前乔乔有过一个小弟弟,但是刚出生没一个月,就死了。
12岁的乔乔已经懂得很多了,死了就是被沃克蓝带走了,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埋葬小弟弟的时候,天空下着湿雨,他们一家人围在墓坑旁,没有外人。
阿父铁青着脸,而阿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好像怕他跟着小弟弟一起离开。
湿雨霏霏,冻雾弥漫,雨水积在坑底,阿父已经挥动起铁锹,大片大片泥巴落下去,激起黄色的泥水,溅上了那个小小的木盒子。
但是有只青蛙呱呱叫地跳下了墓坑。
“呱!呱!呱!”,它鼓着嘴巴。
乔乔想挣开阿母的手,跳下墓坑,但是阿母纤细又冰冷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小小又温暖的手。
“要被埋起来了。”
乔乔指着青蛙说道。
“他只是在睡觉”,阿母捂住他的眼睛,把他拢在怀里,说:“他被沃克蓝带去睡觉了。”
细雨飘得很急,阿母的头发粘成一缕一缕的,她身上有股晒干的白茶花味。
还有股药味,她生下小弟弟后,就经常喝着药了。
在这之前,她总是对乔乔说:“就要有个弟弟喊你哥哥了呀!”
可是小弟弟才活了一个月轮的的时间,他没有喊乔乔做哥哥,乔乔本想着以后教他怎样用弹弓抓鸟的。
当年11岁的乔乔没有等到弟弟长大,在那一年,他知道一件事,死了,就是被沃克蓝带去睡觉的意思。
今年12岁的乔乔觉得,死了没什么可怕的,弟弟还会从阿母的肚子里钻出来的。
因为阿母又温柔地对他说了:
“他会是你的弟弟,他将来会喊你哥哥的呀。”
刚刚阿母把乔乔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用另一只手摸着乔乔的头,替他把结起来的乱糟糟的头发分开。
弟弟又回来了,就是不知道那只被埋起来的青蛙现在有没有回到它阿母的肚子里。
比以前瘦了很多的阿母替他理顺了头发,对他说道:
“快去牲口棚看看,你阿爸在那边,今天他要送你一份礼物。”
阿父昨天回来了。
男孩乔乔用力点点头,光着脚板,跑了出门。
他经过门口的柏树,那里有一根树枝,上面挂着木制铁钩,这是杀猪用的,那口大铁锅就倒盖在树底下,积满了早晨的露珠。
乔乔急着去看阿父给他的礼物,抄了条近路,穿过了菜园。这让他踩扁了一根甜瓜,他捡起那根甜瓜,拍了拍泥土,湿润的雾气打湿了泥土,拍不干净,于是他用衣服的下摆擦干净甜瓜,然后塞进了嘴巴里。
得擦干净再吃,不然阿母又要说他了。他看了看他的手,也变脏了,于是也往衣服上擦了擦。
光着脚板,嚼着甜瓜,衣服脏兮兮的男孩乔乔跑近了牲口棚,那里有两个人在聊天。
眼睛很好的乔乔认出那是小叔叔和阿父。
小叔叔就是阿父的弟弟,小弟弟是乔乔的弟弟。也不知道小叔叔有没有喊阿父做哥哥。
“哟!”小叔叔嬉笑道,“我们的神射手今天起得这么早啊?”
沉默的男孩没有理他,他只是期待地看着阿父。
阿父的嘴唇惨白,他笑着说道:
“他算个屁神射手!我还没教他射箭。”
阿父一边说着话,一边打开了牲口棚的木栅栏门:“我现在只教他投石和投矛。石头和木棍,我们西敏人永远不会过时的好朋友。”
普一打开门,一股热气便冲进了薄雾郁郁的清晨。
那是牲口棚里的牲口和干草一晚上积下来的热气。
“这里来!”阿父领先走了进去,牲口棚现在还很暗,他在黑暗中朝乔乔挥了挥手,“在这里!”
阿父笑着说道:
“这是给你的礼物!”
乔乔跟了上去,牲口棚里的马儿正打着响鼻,乔乔走近了阿父指给他的那个舍栏,他朝舍栏看了一眼,马上就退了回来。
那里有匹小马驹在看着他!
乔乔又不敢置信地往前走了两步,仿佛要用眼睛仔细看清那匹小马驹,又把头转向阿父,乔乔的两只眼睛似乎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阿父点了点头,于是这个沉默的男孩咧开了嘴巴,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一抽一抽的,仿佛极度的喜悦让他忘记了怎样笑。他有声音,他不是个哑巴。
乔乔紧紧地盯着小马驹,小马驹也紧紧地盯着乔乔。
这是匹红色的小马驹,它的耳朵向前耸着,这是在紧张。眼睛里有股反叛的神气,身上的皮毛又粗又厚,像是那些老狗身上的毛。它的鬃毛也很长,乱七八糟的,需要好好梳理。
乔乔看的呼吸紧凑,喉咙梗塞。
“等你跟它熟了”,阿父这时说道,“就可以把它的鼻孔撕裂一些了。
小叔叔也接着说道:
“这是匹好马,神射手,它喝水时敢把鼻子和嘴伸进水里。”
次马喝水时只会用嘴唇碰碰水,但一匹生机勃勃的好马却会把鼻子和嘴也伸进水里,只留出呼吸的地方。
男孩乔乔小心翼翼地拿手去摸那匹小红马,小马把它的鼻子凑过来,大声地吸着气,然后缩回嘴唇,露出牙齿,有力地咬着乔乔的手。
小马上下地扯着头,好像非常想咬掉他的手指。
乔乔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它还没套笼头”,阿父拍了拍小红马的脑袋,它就畏缩地把牙齿松开了,“野得很,赫尔人的马,我们抢了过来,把它弄到这里来费了不少功夫,差不多是一路拽着来的。”
“野得很”,小叔叔赞同地点点头,“赫尔人的种,阿哥你还记得那个赫尔小崽子吧?”
“记得,怎么不记得”,阿父说道,“这匹马就是从那个小崽子那里弄来的。”
小叔叔摸了摸小红马,把手伸进它的嘴巴,检查着它的牙齿。
“可能才10岁”,小叔叔说道,“那个崽子真的有点不一样。”
“不到10岁”,阿父信誓旦旦地说,“可能才8岁,我看人的年龄和我看马的年龄一样准。”
“沃克蓝在上!8岁!啧啧,才8岁!”
乔乔抬起头,一脸困惑地看着两人的聊天。
阿父注意到了,他摸了摸乔乔的脑袋,他的大手有一股浓浓的像阿母身上的药味。
他对乔乔解释道:“前个月轮,赫尔人的头人被杀死了,两个儿子互相打了起来,小女儿也不见了。”
小叔叔也解释道:“赫尔人自己搞内乱,我们当然要去抢他一笔大的,谁知道最后遇到了那个崽子,嘿!阿哥你就该给他脑袋来一刀,干嘛放他走?。”
阿父摇了摇头:“是我们的马队分得太散了,怪不得那个崽子。”
嘴唇惨白的阿父继续说道:
“我和你小叔叔一块去一个草场抢东西,大家都这样,分开了,赫尔人忙着自己打自己,根本顾不上西敏人突然出现的马队。我和你小叔叔选的那个草场有个8岁的小崽子,骑在马上,刚一见到我们,朝我们射出一箭。”
“他的箭倒不用管”,小叔叔说道,“骑在马上,没有准头,人也小,没有力气,比不得你这个神射手。”
“那个崽子就是只母云雀”,阿父说道,“草原上的母云雀,会装作翅膀受伤的样子,把要吃它孩子的狼往反方向引开,这个崽子就是这样做的。他滑溜得很,远远地缀在我俩后面,用软绵绵的箭射我们,又用最恶毒最下流的话嘲讽我们,叫着骂着,就为了激怒我们,好叫我们往反方向去追他,远离他的蛋。”
“这倒是个什么都敢干的小崽子”,小叔叔扁扁嘴,“你敢想像?那么小的一个小东西,勒住马,从他剪短的高马镫上跳下来,掏出无毛的雀仔,朝我们撒尿,还把光溜溜的屁股蛋对着我们,用最下流的话嘲讽我俩是个懦夫,嘿!他还要不要脸了?”
“无所不用”,阿父抱着双手,赞叹道,“但确实有效果,当时可不像现在这样,可以抱着手慢慢地想,我被他激怒过三次,停下来,朝他射了五次箭。”
“你阿父是个厉害的人”,小叔叔说道,“他勒马引箭的速度比别人快很多,可他是个混蛋,他不杀小崽,他就射那个小崽子的盾,不射他的人,嘿!要是你往他的脑袋射,他早就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