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故事已经讲了很久,一如我在开头所说,把这个故事放在开头来讲,权当是我送给两位朋友的礼物。
不过,说来惭愧,你可能以为我的两位朋友是爱欧和二云,实际上,我的朋友只有爱欧,二云甚至没见过我,而我所说的另一位朋友,现在却还没有登场呢。
要讲清楚康纽特大陆的历史,爱欧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他的生命实在是过于波折,即使写成小说,都会让人觉得有刻意设计情节之嫌。
我们说回那个六五年的某个正午时分吧。
爱欧、二云和圣桑回到骑士团时,正巧遇上两名队友——前面已经提过,就是骆驼和红魔,骆驼永远都戴着一顶高大的铁帽子,压住他那坚硬的乱发;红魔几乎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去吃东西的路上,他不胖,但是五官很小,挤在一起,就显得他很胖,这样的诡异描写可能会超过读者想象力的边缘,但是没辙,你如果看见他们,就会知道我的描写实在是恰当至极——正巧遇到这两个怪人也换上骑士团那身洁白而结有黄穗的制服。
“你们干什么去?”爱欧问道。
“队长,你回来啦!”红魔正在跨马,“团长有指示,让我们押一批‘肉’。”
各行各业都有黑话,这“肉”就是骑士们的黑话。什么意思?在“大洗炼”过后的几年,王城军事实力迅速提升,以前还有一战之力的精灵族和佛连异境只能俯首称臣。原本像是精灵族这样的超大型部族,周围会辐射一圈保护伞区域,平民百姓就在那里安家,同时缴纳一些大部族的需求物,如今这保护伞便消失了,于是很多原本处于保护伞中的村落就被王城军占领。贫穷、瘟疫、饥饿,有的人就被迫售卖自己的孩子,或者是自己成为劳动力,进入王城当贵族的仆人。这种人,或大或小,或男或女,一律称之为“肉”,“肉”的地位比奴隶高一点,但是在贵族面前都不会被当作人来看待。
我的另一位朋友,爱丽丝,就是“肉”。
当时爱欧带着他的三个队员,还有新加入的圣桑(二云说不放心把他独自放在骑士团),骑着白色骏马来到城门口。
城守已经换上了金牙,每天眉飞色舞,恨不得拉住任何一个过路的行人讲述自己是如何仅仅向上天许了一个愿望,就收获了两颗金色的门牙。
城门口有几个远道而来的士兵,他们身后有个大箱子,箱子边缘的木条已经呲出来,沾满了灰尘和污垢,时不时从里面传出两声令人心悸的哭嚎。
押肉期间,要进城的人是不能接近的。远方来客们自动围成一个圆圈,等待着这漫长的交接完成。
士兵查看了爱欧的文牒,其实这一行为实在是多此一举,所有当过兵的,都知道爱欧的勋章造不了假。
士兵每说什么,侧身请几人通过。
依照惯例,骑士们也得检查一下箱子里的“肉”。
爱欧和红魔来到箱子背面。他们扳开已经生锈,饱受摧残的巨大卡扣,箱子的门便倒下来。
门很沉,地上的黄沙都因为它的倒下四散逃离,红魔只是一抬手,那门重重倒在他手上,他却纹丝不动。
真是力大无穷的汉子。
“哎哟呵给我手拉破了这箱子,我嘬嘬,嘬嘬。”红魔开始吃手,把箱子门上积的灰全吃下去了。
“……你在干啥”爱欧呆了。
此时外界的阳光才算是照进这颠簸数日的箱子,箱子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在各种衣衫褴褛、神色疲倦的孩子中间,爱欧猛然看到了一个金色的幻影。
爱丽丝。
爱丽丝是所有被押运的孩子中唯一神色平静,没有泪痕的女孩,她的金发尚且整齐,左侧甚至还把两绺头发扎在一起,像金穗一样绕到耳朵后面。她的脖子上戴着一个白色的项圈,这是有些地方的习俗,以此来保佑孩子内心澄澈,天真烂漫,永远不受到邪恶的侵害。
我写到这里,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下来,我必须提前说,这条项圈的寓意,什么不受邪恶侵害啦,保佑啦,都是扯淡,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爱欧看得出了神,但是实际上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我还记得爱欧形容当时的感受。
“那种感觉,好像有一个囚犯某天醒来,突然发现围住自己的砖石铁壁不见了,眼前是郁郁葱葱的植被,沿着翠绿的河流生长,河流倒映着远处的青山。山鹭,林雀,水蜘蛛,远处飞来一个影子,深到蒲苇棒子里,原是鱼鹰,带了肥鳜,奋力扑腾两下翅膀,飞到山里不见了。”
爱欧的仿佛沉入梦中。
好,这时候如果没人来打断他,他可以足足盯着爱丽丝一天。
爱欧是被一段嚎啕大哭惊醒的。
前面已说过,远客们自发的围成了一个圈,划定范围等待着交接的完成。
正在圈子里,有一个灰头土脸,破衣烂衫,一脑袋杂毛的男人,跪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其中有一个脾气暴躁的黄毛就要上去打他,然而身边一个憨厚的大叔拦住他,摇了摇头:
“谁还不会想起点儿悲伤的故事呢?”
于是黄毛泄了气,大家也都陷入沉默的状态,整个空中回荡着男人的哭声。
爱欧回了神,揉揉眼睛,叫红魔关了门。
门缝越来越小,就在门快要关上的时候,爱丽丝转过脸来,那目光正与爱欧对视。
他的心脏猛烈地缩紧了。
几人牵着马回去,身后的大箱子压在轱辘近似方形的破车上,嘎吱作响。
红魔咬了一口馅饼,问骆驼:
“哎?骆驼哥,你说那男的为啥哭?”
二云抢答道:
“那还用说,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也让自己给卖了呗。”
红魔道:
“会不会是王城军强掳的?”
二云一愣,两条腿夹着马凑过身子要捂红魔的嘴:
“可不敢胡说,咱们也是公职人员呢!”
骆驼道:
“也许背后还有更为悲伤的故事。”
也许背后还有更为悲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