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落叶以跌落的形式燃烧,我看到每一种燃烧其实都是孤单的。就像我不明白生命的开始和结束,就像落日以别样的方式燃烧过天空,生活是疲惫的,而所有的生命都很安静。我把我的天分用在虚构我们的生活上,生活在虚构的城市里,所有的黑暗纷至沓来,撞伤了我的身体的一部分。
我突然明白了这样的写作给我的疗愈,它让我的伤口愈合,让属于天空的回归天空,属于大地的落到大地,我渐渐地明白了生活,明白了生命最终的安静。我也相信我们最终都是落叶,但是落进泥土的,被风带走的,都是不一样的形式,我们会以不一样的形式离开这个世界,离开生命。
林夏至还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把一些文字输入电脑。她说,你不是故意去写悲剧,但是你写的可能就是悲剧。
“我想生活是虚伪的,我也是虚伪的,只有悲痛或者致命的沉默会击穿这样的虚伪,我就是按照这样的思路去写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写悲剧还是喜剧,只是我想踩到生命里的痛处。”我说。
我看向窗外,我想太阳也会在天空里迷失方向,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但是即使迷失它也是在天空里。
“你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是从海洋的那一岸乘着船来的,还是被云朵带着最后落在我的世界?”林夏至对我说。
“我是太阳里燃烧的一颗火种,落在了你的世界,先燃烧自己,再温暖这个世界的人。”我说。
“其实我想他了,司徒瑜,他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我已经忘记了,但是我记得分别的时候那么痛,那些话我想对他说……他离开了之后,我去了摩洛哥,在摩洛哥的星空下我说,下一次我来的时候希望不要这么伤感,希望自己能被自己的泪水打动。”林夏至落泪了。
“夏至,都怪我,如果我……”
“别说了,这个世界与其说是你创作的,不如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是我们的命运,你是改变不了命运的,当然更改变不了司徒瑜的命运。”
“我都原谅不了我自己,你却原谅了我。”
“禅受,也许你本来就应该承受一些属于生命的重量,比如愧疚啊,痛苦啊,这些你必须去承受。”
当阳光暗下来了,我开始知道自己的使命,也许我来到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来承受痛苦的,本来就是无法改变命运的。
“落叶跟随了风,却去不了比风更远的地方。我跟随了你,却只能和你一样自己守着自己的孤单,不被理解,我们也不能理解对方。”林夏至说。
“我看见海洋被披在神的身上,神不停地摇晃,摇晃出一个更深的海,却最终逃离不了海的包围。”我说。
“我看你的小说里说舒漠也想做一个作家,我想说,她无法达到你的成就,你在创造世界,而她还找不到自己。”
“不一定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都能找到自己,我也不能。”
过了一会儿,林夏至问我:“哎,你说神真的生活在海里?”
“我觉得应该是吧。”
“你说两个人看星空是不是很暧昧?即使我们都是女生。”
“我们看的不是星空,是白天的天空。”
“我的眼睛已经倒影出银河了,我的眼睛有这样深邃的能力,我是不是比你有想象力?”
“是啊,比我有想象力,我的想象力会出现,其实是因为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我只能想象,这种想象是一种诅咒,而你是真的放飞了自己的思维。”
“我看神是自己诅咒自己才成为了神。”
“神都是没有心脏的,不关心人间,不了解每一个人的痛苦和无力朝拜。”
“神只是看到了人间的疾苦,但是让人们去爱和痛,去跟命运搏斗,即使遍体鳞伤神也不会流一滴泪。”
“司徒瑜离开之后,我有你说的这种感觉。”
“在高楼与高楼之间,神也会迷路吧,因为神承受的比人承受的要重要深,所以我们把太阳给神吧,让高楼与高楼之间的太阳抚摸神身体的温度。”
“好啊,我想神是快乐的。”林夏至快乐地说。
“在高楼与高楼之间的神有点孤单,神能看得到人间,却不能体会人间,所以孤单。”
我从窗户看向楼底,落叶依然在半空中旋转,然后落在地上。我开始有点想念宋成玦。我知道他是有伤的,他这块玉是不完整的,可是我刚好喜欢他受伤的样子。他送我的手链戴在我的手上。手链的吊坠向下垂下去,垂下去的方向有一滴滴眼泪。我想那眼泪应该是宋成玦的。
“你为什么喜欢创作?”林夏至问。
“因为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充满了渴望,而这种渴望需要宣泄,每当我写完小说,我都是快乐的。”我说。
“这个也是落叶吧?为什么那么喜欢落叶?”林夏至拿起我的手链的吊坠说。
“因为它死去的姿势还是那么安静,它是属于黑暗的,也是属于灵魂的。”
“落叶下为什么会有眼泪?我感觉到那些泪水的温度了。”
“那是宋成玦的眼泪,这手链是他送给我的,他一定在一些夜晚里辗转难眠,想要靠近夜的黑暗,却又怕那黑暗会灼伤他,所以他流泪了。”
“我开始不知道怎样去定义我们的人生,是虚幻呢?还是这本来就是现实?为什么这手链戴在你的手上就会有宋成玦的眼泪?为什么它不是普通的手链?”林夏至叹了一口气说。
我看向自己的手链,突然也觉得感慨。我们寻找了一千遍才找到了我们的亲人和朋友,又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相爱和忘记,然后与他们告别,然后把苍老当做一件悲哀的事。我开始明白落叶为什么会在树的不远处,因为它终究是属于树的,即使脱离了,而我们终究是属于亲人和朋友的,即使死亡,我们也会在他们的心中。
我渴望夜的降临。我知道夜不是一定会来的,而是有一个人用尽她的所有才能把它找到。我渴望夜晚的星空砸下来,不顾一切地砸下来,然后我再把自己的身体染红,做这个夜晚的一颗星。
“其实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总在模仿别人,但后来我发现自己找到了自己的路,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正确的。”我说。
我的手链掉在了我左脚的脚踝上。我感觉有一团水缠住我的脚踝,让我的左脚不能动弹。我用力地拉扯,还是不能把脚带出这团水。我想脚下一定是很深的湖,一定住着曾经在海里现在在湖里迷路的鲸鱼。我相信鲸鱼和湖的相遇一定是注定的,一定是一千遍的流浪才有的缘分。
林夏至也帮我一起拉那只脚,可是就是拉不出来,索性我们跳了下去,跳下去才发现脚底下真的是一个湖。我们在里面和鲸鱼一起游,游到了一个小岛上,然后又回到了湖里,看到了狐狸生活在湖里。狐狸摇了摇尾巴,向岛上撞去,可是却还是没有能回到岛上。这个湖装满了那些迷茫的生物,不回家或者说回不了家的生物。
“这又是你的小说,你为什么要写那么奇怪的湖?”林夏至说。
“我真的不能控制故事的走向。”我说。
然后我看到黑暗的湖底有灯。我和林夏至把一盏盏灯拧亮,然后再把一盏盏灯熄灭。
“为什么湖里会有灯?”林夏至问。
“我想湖底的生物更习惯黑暗,可是灯是为我们预留的。”我说。
“这湖底的生物,这迷路的鲸和狐狸,都不会在现实里重映,因为不会有人在乎的,现实里怎么会有人在乎鲸和狐狸呢?”
突然所有的灯开始唱歌,唱范晓萱的《姐妹们的旅行》,唱完之后所有的灯都破碎,就像宇宙里星辰的破碎。我们的世界又陷入黑暗。
我们浮上湖面的时候,看到了很多紫色的蝴蝶,它们趴在我们的头上。等我们真的离开湖面的时候,就回到了宿舍里。回来的时候,我们听到了刀剑杀人的声音,我们看见窗还是打开的。
我感觉刚才在湖里发生的一切像是没有发生一样,可是我看到了林夏至的头上有紫色蝴蝶的翅膀,我才恍然这一切真的发生过。
当窗全部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了天空中的岛,我想那个岛应该也会有人停靠,也会有人把童年放在那里。风把夏天吹来,吹进了一个深海里,吹进了一个人的梦里。夏天的风转动着阴影,让一些人发生了错觉。我觉得流动的光会错过发生的爱。在这个夏天,我想我不会遇见什么,但一定会遇见昨天的自己。
后来我、林夏至和温姬雨去了郊区附近废弃的铁轨上。铁轨上铺着落叶,但是没有人来这里寻找人间,只有我们来了,因为我们想这里应该有人间。温姬雨带来了她的日记,给我和林夏至看。
温姬雨在昨天的日记中已经预见了我和林夏至今天的遭遇。她说,我和林夏至离开了那个湖,离开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和林夏至都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她说,最后湖里的鲸和狐狸互相残杀,鲸把狐狸吞到了肚子里,灯也消失了,所以鲸找不到回到大海的路,所以撞在了那个小岛上,流了血,最后也死了。
我和林夏至看完温姬雨的那篇日记,觉得很伤心。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们今天会去那个湖?为什么你会知道鲸和狐狸都死了?你是不是也像禅受一样在创作这个世界?”林夏至问。
“我没有在创作世界,而是我的第六感觉能够感应得到。”温姬雨说。
“这条铁轨会带我们去不一样的世界。”我说。
我们顺着铁轨延伸的方向一直走,走的时候好像身后拖着一片天空,把天空拖在地上,最后天空碎裂了,太阳也在我们的脚下灼热。我想一定有什么是寻找了一千遍才死亡的,一定有一种等待能把天空击碎。
“为什么天空的尽头还是天空?”林夏至停下来,蹲在铁轨上。
“我们其实能击穿天空尽头还是天空的这种魔咒。”我说。
“怎么击穿?”林夏至问。
“我们的身后就拖着天空,它一直在我们的身后,都被我们击碎了。”我说。
“你也会把我们在铁轨上走的经历写进小说吗?”温姬雨问我。
“当然会啊。”我说。
“看着天空的时候我觉得很伤心,感觉我的心脏被击穿了,感觉我身体里种着的玫瑰被一棵棵地拔掉了,我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吗?我应该是被谁遗弃在这个世界里的。”温姬雨突然说。
“被遗弃了又怎样?一个人也很精彩啊。”林夏至说。
我们拖着天空走已经很累了,但是听到天空碎裂声音我们还是有了前进的动力,因为感觉自己在毁灭世界。谁说不是呢?天空都被我们拖碎了,世界只能毁灭。
“我想在树枝与树枝之间拍阳光,抓住那些阳光漏下来的美好时光。”温姬雨说。
“我们现在不就在树下吗?拿出手机啊。”林夏至说。
“在树枝和树枝之间拍星空也好看。”我说。
温姬雨居然带了相机,拍下了树枝与树枝之间的阳光。
后来温姬雨拿这张照片去参加了学校的摄影比赛,拿到了一等奖。这当然是后话。温姬雨问我她得奖是不是我在小说里安排的。我骗了她,说不是。
休息了之后,我们继续沿着铁轨,踩着落叶,往前走。
后来风把铁轨吹了起来,我们拉住铁轨,不让它飞走,也就是不让它把我们的世界带走,沿着铁轨走就是我们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诗人,正好用一句诗击中了一个人的心脏,剖开了生活的黑暗面。
后来我们抓住了风,刚好抓住了风的尾巴。是神对我们的厚爱。风不再吹了,铁轨也回到了原位。
后来我们被一只鲸鱼抬了起来,它带着我们飞到了天空。我的直觉告诉我,它就是那只在湖底的鲸鱼,就是我和林夏至看到的那只。它没有死。
飞到了天空,我们看到了这座城市的景色,很美,美得只有遗憾。鲸鱼最后在一片海滩上落了下来,它最后回到了海洋。我相信狐狸也回到了森林。
我们送别了鲸鱼,然后想回到城市,再回到学校。因此我们坐上了公车。那是我想象出来的一辆公车。车的全身都是蓝色的玫瑰,然后玫瑰是有眼泪的。公车里的座位是一只只鲸鱼,它们是真的鲸鱼,是从海洋上游来的。我们坐在鲸鱼的后背上,就是坐着公车的座位。
突然这蓝色玫瑰和鲸鱼做成的公车穿越了一个人的身体。我们下去看到这个被撞的人竟然是宋成玦。他倒在地上,像是死去了一样。我们抱起他,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他说,是一只狐狸把他带来这里的。我想那只狐狸应该是我和林夏至在湖里见到的那只。
夜晚来临的时候,公车发出蓝色的光。而宋成玦身上也发出蓝色的光,可能因为他被公车穿过。
“你们知道吗?这辆车是时间,我们穿越了时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了,等我们回到学校,至少穿越了一年。”宋成玦说。
“真的吗?禅受,又是因为你写的小说吗?”林夏至说。
“不是我写的,是小说自己的走向。”我说。
等我们真的回到了学校,真的过了一年。我、林夏至和温姬雨已经大二了,我们的衣服都变旧了,林夏至还说她脸上多了皱纹。而所有的人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过着他们的生活。只有我们四个人惊慌失措,因为那是一年后的夏天。
宋成玦后来说,时间也是有脾气的。我们坐上那辆公车,宋成玦被公车穿过身体,都只是一瞬间,而我们的世界却已经过去了一年。
最让我们伤心的是李季在过去的那一年里得了白血病,已经去世了。从此我们宿舍只剩下三个人了。
我们去了李季的墓地,她的墓碑上刻着一只鲸鱼的图案。我想是鲸鱼带她飞上了高空,是鲸鱼带她去了深深的海底。她替我们去了另一种永恒。在李季的墓碑前,我们都很平静,只是觉得她去了宇宙的某一个地方,或许她比我们更幸福,更能接近璀璨的星空。也许我们没有陪李季经历病痛,她会觉得更快乐,因为我们看到的都是她美好的样子,而不是一个病人。
我想我不适合经历悲痛,悲痛的别人的人生,只适合缅怀。而这种缅怀是安静的,压住了心底的悲痛。这一次安静地让眼泪飞起来,飙起来,然后再在李季的墓碑面前捡一片落叶,放进温姬雨的日记里,因为那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在我的心底,李季是一片落叶,安静地在风里旋转,也安静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