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附近的面店,江彦北介绍了一个和他同班的男生给我,他叫程偶,当然,也是中文系的,比我大一届。
“听说你在写小说,我可以看看吗?”程偶说。
我想说,其实你就是我写进小说的一个角色,你是我安排的。但是我没有想到后来他会喜欢上我。刚开始我只是想写一个角色,那个角色也是以块玉,但是他偶尔是完整的,与宋成玦不同。可是故事的走向最终是不由我决定的。
“当然可以。”我说。
“你很快就会掉入她制造的世界里。”江彦北说。
“什么意思?”程偶问。
“你看过她的小说就会明白的。”江彦北说。
面店里有一面镜子,我叫程偶站在镜子面前。镜子里出现了一块玉,刚开始是残缺的,但是后来慢慢完整。
“为什么镜子照出来的不是我而是一块玉?”程偶问。
“这是我创造的世界,所以我想把镜子里的你写成一块玉,所以镜子里的你就变成了玉,而你在我的小说里就是一块偶尔完整的玉,所以你的名字里才有偶。”我说。
然后镜子里开始涌出巨大的洪流,要把我们淹没,要把这个店淹没,要把城市淹没。我们被洪流推着走,和所有的漂浮物一起,等着这个城市夜的灯盏的降临,等着有一个人把我们抽出这个虚构的世界。
程偶抱住了还没有漂浮起来的我,那个怀抱很温暖。我想我创造了他,就是为了让他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给我温暖的吧。
随着洪流,我们漂回了学校,遇上了宋成玦,是宋成玦的出现让这样的洪流不敢放肆,所以洪流慢慢地回到了镜子里。有的人说把镜子打烂吧,这样就不再会出现洪流了。我的小说不是按照这些人的想法去写的,我要让镜子还呆在原地,让它照出每一个人的本质,洪流会来,但是什么时候来我自己也不知道。
程偶并没有说要把镜子打烂,而是深深地拥抱我。我想我创造的人物也会迷恋我说身上的味道。我想那个洪流是从程偶的身体里流出来的,程偶是完整的玉,遇上宋成玦不完整的这块玉的缺口,才找到了天敌,所以才让洪流消失。这是我写进小说里的洪流出现和消失的解释。
我已经不止在用电脑写小说了,而是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意识片段,出现的情节,也会完整地在生活里体现。我开始不明白这是我的意识,还是我生活的世界。
“为什么在你创造的世界里我是有缺口的?”宋成玦问。
“因为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或许就能完整了,程偶也是偶尔才完整,每个人都是这样,都是不完整的,然后在生活中找到缺掉的那部分。”我说。
夜又要来了。这是我的小说背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黑夜这个背景,或许是因为它足够强烈,足够消弭一些悲伤。
“其实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她带我走到更永恒广袤的黑夜,然后你出现了,我想那或许是你。”程偶说。
“或许我缺少的那部分应该由程偶完成。”宋成玦说,说完之后转身就走了。
我了解的宋成玦是不与人争辩的,也不会和别人抢东西,他只是安静地默默地燃烧自己,烧掉心脏,烧掉身体和灵魂。我是不会去追的,因为在我的意识里,宋成玦更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自己。这个情节里,他的出现只是为了阻止这场洪流,保护我们。我相信宋成玦也愿意拯救我们。
但是后来我还是去追宋成玦了,这违背我心中的意识,我创造的小说世界。我又发现小说有自己的命运走向。我追到了学校的枫树林,发现宋成玦靠着树站着。
“我不想解释,因为我相信你会明白我。”我对他说。
“你怎么知道?”宋成玦问。
“直觉。”
“有没有一个世界只有我们,除了我们之外是树和白鸟。”
“我可以创造。”我很坚定。
“你为什么会安排程偶出现在你的世界里?”
“因为他的完整,他是完整的玉。”
“可是我的残缺是我自己创造的,与你无关。”
“不,每个人都不能创造自己,不是被命运操控,就是被永恒操控。”
“或许你是对的。”
“这部小说虽然还没有结局,但是已经在我的脑海里,等那些情节都演绎了一遍之后,我又把它们写进电脑里,我想没有人会相信我们会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可是他们又能保证自己生活的世界是真实的吗?不是被一支笔操纵的吗?握住这支笔的人都不能操纵自己的人生。”
沉默了一会儿,宋成玦说:“那你会忘记我的名字,忘记里面的残缺吗?”
“我想这是我不能忘记的吧。”
后来我回到宿舍,把我的意识转换成文字。我在里面写到了我的一个网友月光森林。还是后来,宋成玦问我月光森林真的是一个女孩吗?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还问我,为什么会喜欢和网友聊天?我说,因为我把自己的思想和话语投放在一个遥远的人身上,就好像投放在一个寂静的深谷里,或者说放在幽深的宇宙里,好像自己听见自己的回声。
月光森林也是我安排进自己的小说,或者说是自己生活的世界的。他们总是轻易地就原谅了我创造的世界,原谅我带给他们的苦难,就像他们射出的一颗子弹,打在了我最悲伤的地方。我因悲伤而沉默,也因沉默而悲伤。而他们的悲伤刚好打中了我的伪装,而我也轻易地就看穿了我的伪装,并对此深恶痛绝。总有一个人他是自己的倒影,我们爱他也憎他。
月光森林晚上上网对我说,她有一半已经死去了。我不理解她的意思。然后她说,因为她觉得死亡离她很近,她已经不惧怕死亡了,既然要死去,死亡的面目也不必朦胧。
然后我沉默了。我第一次听见了死亡,在送别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心是复杂的,就像送别司徒瑜的时候。我希望他留下,留在我们身边,可是我又明确地知道他不会留下。原来死亡是这么神秘的,原来死亡离我们那么近。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创造一个人当做自己的网友,然后又确定她是一个女生。可能她是我看不见的自己的黑暗或者神秘的部分。
后来我在故事里安排月光森林是我们学校里的一个女孩。当她终于从我的电脑屏幕跃出来的时候,我一时难以接受,可是这又是我精心策划的。后来她约我去了咖啡馆,说她的真实名字就叫做黎忘,是哲学系大二的学生。
“为什么想要见到真实的我?”我问她。
“其实我已经喜欢上宋成玦了,因为你总是和我说起他,我感觉自己死去的那部分又活了过来。”她说。
这部分不是我安排的情节。我完全没有想到月光森林会爱上宋成玦。
“很多人喜欢他。”我说。
“那他会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而且你觉得你应该问我这个问题吗?”
“不行吗?我是你的一部分啊。”
“可是你知道吗?你喜欢上宋成玦这个情节不是我安排的。”
“这么说你也不能控制故事的走向?”
“对。”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人类之所以会编造出鬼这种东西是因为人类想在这个世界找到他的存在,即使自己的身体已经消亡了,但是魂灵还在,我觉得这件事挺悲伤的,因为无论我们人类存不存在,那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认真地活过。”黎忘说。
“为什么会突然谈到这个话题?”我问。
“因为我觉得你的小说需要。”
“其实你说的这些话已经在我的意识里,在我的脑海中的小说里。”
“其实我的内心还有更黑暗的世界,你没有描写出来的。”
听到她说黑暗的世界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有一片海,一片海上有一艘船,正在驶向有落日的海平面。我想我们都能去更宽广的世界,但是永恒的世界是一种哀伤。
“其实你只要把我写死,那就没有人和你抢宋成玦了,但是你不会,我知道。”黎忘说。
“我没有把你写死并不是因为我高尚,而是我的小说需要你这样一个人物,我需要你做我的影子。”我说。
“你不是已经有舒漠了吗?”
“只有她还不够。”
我看到黎忘的眼睛,像是掉入了一个绝望的深渊。
“你想过吗?或许我的眼睛不是深渊,而是一座没有人的城堡。”黎忘说。
我惊讶,她为什么会看穿我?
“你肯定很惊讶,我为什么能看穿你?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啊。”她说。
我看向咖啡馆的窗外,黑暗像是要把阳光包裹住,如果阳光是情愿的,那我的心也是情愿的。
“你沉默的时候是不是都看窗外?你不能永远停留在这里,你要更成熟地驾驭故事,而不是被故事驾驭。”黎忘说。
“你不懂,写作的人只能被故事驾驭。”我说。
“你也有不安的时候吗?你的不安会体现在小说里吗?”
“我也有不安的时候,我写了很多黑夜和落日,因为我觉得黑夜和落日是一种绝望的美。”
后来我在故事里只安排黎忘和我碰面,从来没有安排过她和宋成玦见面,这是我自私的一面,也是我内心的真实声音。可是有一次,黎忘从二楼的窗户上跳下来,我看见她倒在血泊里。我穿过围观的人群去看她,然后我看到宋成玦也在那些人群里。我知道是黎忘用自己的血液来打破我创造的世界。她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见到宋成玦,因为那是我创造的世界,可是她用这种决绝的方式真的见到了宋成玦。我没有在故事里安排她跳楼,这是故事突发的情节。
宋成玦也穿过人群,走到黎忘的身边。然后黎忘微弱地睁开眼睛,看到宋成玦,她微笑了。最后黎忘被救护车带走。黎忘后来没有死。因为她本来就不想死,只是为了打破我创造的魔咒才甘愿受伤的。
我知道她是我的另一部分,但是我没有想到她那么强烈地想要挣脱我,挣脱我创造的世界。
黎忘出院了之后,宋成玦又开始看我的小说了。看完之后,我问他,知道黎忘喜欢你是什么感觉?他说,他不喜欢姐弟恋,一笑了之。我和宋成玦走在学校外面的夜市里,仿佛有一种声音若远若近地包围着我们,想要把我们生活的世界往死里推。
“这种声音也是存在在你的意识里,将要被你写成小说的?”宋成玦问。
“对。”
“你要创造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你不就在那个世界中吗?你感受不到吗?”
“我只相信你的寂寞是深邃的,所以才创造了一个这样的世界。”
“黎忘以前是被我关在笼子里的一只鸟,她被困住,她很想见到你,所以才冲破了我设置的阻隔,以流血的代价见到了你。”
“我知道啊,你的小说里面有。”
“以后我们要爱一个怎么样的人,跟他说什么样的话……以后真是一个美好的想象。”我看着深沉的夜空说。
“为什么程偶会喜欢你?你的小说里说他喜欢你不是你设置的。”
“也许也是因为程偶想挣脱出我创造的世界,其实谁不想从这个奇怪的世界出来呢?我也想,可是那是不可能的。还记得小的时候我经过的每一条街,街上的每一家店,记得我把这个城市的夜空倒转过来,我的小说里总是有这样的感慨,可是有时候感慨是一无是处的。”
我看到程偶在我的不远处的一个摊位上看灯。最后他选择了一盏蝙蝠的灯。这是我安排的,我早就知道他会选择有蝙蝠的灯。但是他出现在这里不是我设置的情节,而且接下来他会不会发现我,也是我预料不到的,但是我设置了如果他看到我,就会把灯送给我。
果然他看到我了,向我和宋成玦走过来。宋成玦跟我说了一声就走了,往学校里走去。我没有想到宋成玦会走,宋成玦走不是我安排的情节。
“送给你。”程偶把灯交给我。
“为什么要送给我?”
“因为蝙蝠会拯救英雄,你是它的英雄。”
“那蝙蝠是不是也有一座城堡?我是不是也能在那座城堡里生活?”
“应该可以。”
“其实你现在心底应该有一些情绪吧?因为宋成玦走了。”
“有一点。”
“你写的是一部爱情小说吗?”
“我也不知道最终它会呈现出什么,我想故事是有生命的,不被我掌控的。”
我看向星空,我想挖开星空的最深处,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的小说最终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但是我喜欢创造的感觉,喜欢自己的热情把自己淹没。
“我们是什么事时候进入这个你创造的世界里的?是小时候?还是现在?”程偶问。
“我也不知道,就像进入梦境,总是不知不觉的。在这个世界里,有离别有死亡,我真的能把这个世界创造好吗?”我说。
“不管是哪个世界都是有离别和死亡的,我相信你能把这个关于我们的故事创作好。”
“我在看着我们的热血和青春一点点地消逝或者说它们往宇宙的永恒方向沉寂,我知道我是一定要和它们告别的,可是我能不能不告别?我看到前面有风信子,渐渐地把颜色释出。”
“我知道你的野心,知道你想创造一个更大的世界,但是结局如何我们都不知道。”
“我并不想创造一个更大的世界,只希望那个世界可以容得下我和我们这些人就可以了。”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好像看见调色板上的色彩泼在了祖国的山川上,一条路在山与山之间延伸。”
“我觉得自己是被逼到这里的,不知道什么一直在背后推我,而我不知道前面是深渊还是山与山之间的路。”
“你和宋成玦之间也会像我们这样吗?”
我想了一下说:“真的,我和他也像和你一样。”
“那你和彦北呢?”
“他就像我的老师。”
在我和程偶之间,我看见光来的时候,夜晚以更深的黑暗,以更强的寂静,想要冲破光,想要揭开我身体的沉默,想要阻止日出的发生。我想我不会离开这个世界,也不会把宋成玦和程偶对立,我会制造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我想我能击中自己的虚伪,击中自己的矫饰,跌落一颗星,也捡回一颗星。我希望自己更真诚一点,在我制造的世界里。
就在我和程偶看着夜色的时候,远方一座座山峰向我们移来,一座盖在灯上,一座盖在树上,想淹没一切的山,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明白山峰的坚持,也明白那些被山压住的物体的不认输,我明白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哀伤的月亮和一条河。
我和程偶在学校门口分别。我和他分别的状态好像真的隔着一条河,我们都拖着这条河,越拉越长,拉出了一整个银河系。我想分别是这样的,越是悲伤的分别越是这样的,两个人背对背地走,两个人隔着的空间真的就是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