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毅的预言成了真,息衍的学生很快就将兵锋扫过东陆,力图结束这个纷纷扰扰的乱世。
那个名为姬野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新天驱武士的首领、人人胆寒的燮王。可惜,他与当年携着十二把长刀拼死救出的兄弟,反目成仇。
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知道,楚卫要亡了。白毅说过,他会守护我和这个国家,直到死的那一刻。如今,楚卫即将亡国,白毅也会活不成。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这样的人,活不到乱世结束。而我能做的,也不过是陪他一起死。
一座巨大的宫殿正在烈火中呻吟,整个屋顶都在燃烧,抬头光明如白昼,热风滚滚如潮。
“梓棠殿就要塌了!白毅随时都会死!”我拼了命想冲进火海,却被路仲凯拦下。
他往日里自傲的神采已消磨殆尽,漠然开口:“请国主回寝宫休息,不要让臣下难做。”
我第一次看见路相这么疲惫的样子,他明明已经赢了,竟然会觉得累?恍惚间,我觉得自己谁也看不懂,身边的人都好陌生。
“让我进去陪他,我给你想要的东西。”我冷冷盯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楚卫就要亡了,你只要带着玉玺向燮王投诚,就能得到一切,实现理想。何必假惺惺,一副伤怀为难的样子。”
路仲凯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垂头丧气:“臣瞧不起自己,我背诺了。路家一世忠心楚卫,我却想将国玺当做仕途的敲门砖。”
我轻笑,让侍女将玉玺捧到了他面前:“面对权力的诱惑,无法抵抗坦然接受,这没什么丢人的。左右楚卫也要亡了,不如我将玉玺送给你,做进入梓棠殿的通行证。”
路相苦笑,让路:“臣很惭愧。”
当五百名禁卫踏着燃烧的地板冲进了梓棠殿时,全都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大殿正中,白衣的男人和白裙的女人相拥,席地而坐。周围火焰飞腾,前方插着一柄沉重的斩马刀,刀身上的血迹被热风烤干了,泛着古老的苍红色。
白毅的衣角也燃着了,但他不在意,也不回顾,埋头在我的脖颈中。
我们有多久没如此亲密过了?久到连我自己也记不清。
沉默,危险至极的沉默。
没有人敢动,那柄斩马确立的界限没人敢于跨越,那是白毅十五年军威所在,他不下令,无人敢超越他的马头、箭矢和刀锋。
“龙将”的军令。
不知道是谁低沉地道了一句:“杀了他!”
“闭嘴,你们杀得了我么?”火焰中,一双眸子缓缓地睁开,瞳子里仿佛流淌着光焰。
白毅睁眼,抬头,淡定漠然一如平常,然而他眼中的光焰灼人。
他忽然变得那么年轻,那么耀眼,一股冷漠却骄狂的煞气在几十年后再次从这个男人身体里爆发出来,冰冷刺骨,似乎能把火焰都逼退。
我仿佛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他当金吾卫的极盛时光。稷宫少年,殿前演兵,他要剑试天下,要伸手握住乱世的权柄。
白毅起身,单膝跪地,一手抓住刀柄。他紧握住我的手,把我背在身后:“我是……军王白毅,这一生历尽艰辛,也没有能够守住这个帝朝。但我手中,还有这柄刀!”
霸刀离地,白毅踏步而进,灼人烈焰,彻寒刀风。
军王,冲锋。
眼见锐刀泛着寒光劈砍,我的视线都被那鲜艳妖冶的红充斥满了……
我感到白毅浴血而来,替我阻退了所有妖魔鬼怪。侧脸沾上了血,他冲我伸出了被血濡湿的手,对我说:“乖,别怕。”
别怕……一柄钢刀对准他砍下的瞬间,我怕得要命,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
白毅拉开追翼,将最后一只长薪箭射向了百夫长。
此时破损的战袍上鲜血未干,我看在眼里,一直噙着的泪,这才慢慢流了下来。——息衍在殇阳关为他拼命保下的最后一支箭也没有了,这个男人……大概知道自己走到尽头了吧?
当五百禁军全部倒下的时候,白毅牵着我的手出了梓棠殿的宫门。
能去哪里呢?我看了看殿外列阵的弩手,若是妄动一步,我们会被如潮的弩箭吞噬掉吧?
白毅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望向正前方。我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惊呼:“息衍!”
白面短髭须,墨黑宽袍、素白腰带,息衍那双好看的狐狸眼依旧风华绝代。他的手上握着一柄古剑,正凝视着剑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静都出鞘的样子。
月已淡,淡如星光,身后的大殿却是火光冲天,交织成奇异的夜景。我忽然明白了息衍要做什么,跑上前高叫:“不要!息衍,不要!”
白毅却将我拦下,星光淡如梦,他的眸子比星光还淡:“任谁挡了他的路,他都会举起刀剑。”
息白是一生的朋友、对手、知己。没有人能比这两个人更了解彼此。如果天底下有谁能杀死白毅,息衍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其他人都没资格。
剑已刺出!
剑势并不快,白毅握紧了他的刀。
我崩溃,不住痛哭,瘫坐在地上,泪水从指缝间溢出。为何,为何这样的结局竟是不幸中的万幸?
冰冷的剑锋,已刺入白毅的胸膛,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剑尖触及他的心脏。在最后一瞬间,息衍的剑也慢了。
我看得出息衍并不想杀他,却还是杀了他。因为息衍知道,白毅宁愿死在他的剑下。
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息衍手里?能死在生死之交的剑下,至少比别的死法荣耀得多!
息衍了解白毅的想法,所以成全。白毅理解息衍的成全,所以感激。而这出悲剧留给我的,只有痛苦。
息衍藏起了他的剑,剑是冷的,尸体更冷,最冷是我和息衍的心。
我缓步上前,抱住白毅的尸身,泪水自面颊滚落,滴在他的心头。息衍静默地看着这一切,仰面四望,天地悠悠,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谢谢你。”我沙哑开口,替白毅向息衍道谢,因为这样的结局白毅是满意的,“烦请息将军将小舟的身世告诉她,那孩子有权利知道。”
“当年的事,我从没有后悔过,只是太亏欠女儿。可惜,已经没机会亲口说了。”
息衍闻此,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想冲上前拦住我,却还是晚了一步。
我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等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缓缓倒了下去。息衍上前一步,只见一柄匕首已完全插入我的胸膛,刀刃在夜色下泛着幽蓝色的光芒。白裙上,斑斑血迹。
圆月升起,月光已洒满大地。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梓棠殿,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