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玉航,回首过往的几辈子,有什么最大的遗憾,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还没有和她有过一次完整的婚礼呢。”
玉航和田思秋大婚的那天,二郎神带着啸天犬出现在了酒席上,天兵将整个田岭都包围了。
所有人都被施法定住,高位上笑得欣慰的田父田母还在互相使眼色,大腹便便的村长正偷偷往怀里塞被油纸包住的大鸡腿,追逐的孩子被绊倒,还维持着即将摔倒在地的狼狈姿势。
而他的妻子,田思秋,还弯着腰夫妻对拜。
二郎神横眉一挑,冷声道:“玉航,跟我回去。”
玉航仿佛也被定住了,他看了二郎神许久,平静地问道:“若我说不呢?”
“你应当知道,我连我妹妹都不会放过。”二郎神板着脸,“你?我还未曾放在眼里。”
“我知道了。但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据当时的天兵回忆,那场打斗异常惨烈。
玉神无师自通,凭借着田岭是他出生地的地理优势和成千上万年积累的强大灵气,硬是在保全田岭百姓的同时扛下了二郎神和几百名天兵的攻势。
据说,那一天花朝国所见的天空是碧绿色的。
据说,那一天月老独自喝醉在莲花池旁,一边傻笑一边念叨着玉郎。
据说,那一天玉神府邸里所有的玉器都碎了,平日里透着亮光的玉石,全都黯淡无色,宛如砂石。
二郎神落荒而逃,定身术自然就解除了。
田岭的人都看见他们的玉郎飘在半空中,周身都是柔和的青绿色光芒。顿时田岭跪了一地的人,个个高呼“玉神降临!玉神保佑!”
玉航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田思秋自己掀开了红盖头,一脸惊愕地看着他。玉航想给她一个笑,却再也无力撑下去,坠落到地面。
田思秋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玉航的血却将它染成了黑色。
玉航扯不开脸来笑,眼里看见的田思秋都是模糊的,“秋儿,我要死了。”
“不要,不要死!你是神仙吗?你不是神仙吗?你怎么会死呢?”
“是啊,我是玉神……”
“玉神!你是玉神!所以你不会死的,神仙都是不会死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当神仙……”玉航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黑和红。“秋儿,我不想当神仙……我想入轮回,我想和你……和你一起入轮回。”
田思秋说了什么,玉航已经听不见了。周遭的吵闹,田思秋的哭喊,很快就归于平静。玉航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说的话田思秋能不能听见,可他还是想说话。
黑色的背景下,有大片的红色,那应该是田思秋的裙子。还有一根红线,看似纤细脆弱,却那么毅然决然的将两人连在一起。
“秋儿,月老真是个任性的家伙,可我得谢谢他,让我们连上了姻缘线。如果我可以入轮回,我一定一定回来找你。等我,记得等我。”
玉航入不了轮回。
玉帝一气之下将玉航的神籍划去,将他的神体摧毁了。支撑着玉航的,只有仅存的几分神识,和那一份执念。
回田岭去,找田思秋……
第一次附体转世,他成了田岭的放牛郎。
田思秋已经年近花甲,花白了头发,执刀的手却异常的稳。田思秋看了看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盯着她瞧的小孩子,和蔼地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在栏杆上刻下一个“航”字。
回田岭去,找田家的秋儿……
第二次附体转世,他成了花朝国的皇子。
就像话本里写的一样,皇子微服私访,迷恋上了琢玉世家的女子田喜秋,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奈何皇家如战场,在婚礼上,田喜秋中毒身亡,而她喝的那杯酒,本应是皇子的。
回田岭去,找秋儿……
第三次附体转世,他成了一名镖师走南闯北,却在田岭流连忘返,安然定居。那时候,他喜欢上了田家的姑娘,那姑娘的名字是他最喜欢的季节,他的秋儿。婚礼也在秋天举行,大喜之日,仇家却找上了门来,他那还没来得及跨过火盆的妻子,惨死在他面前。
回田岭去……
回田岭去……
回……
回哪儿?
几世轮回,玉航的神识越来越弱,曾经的执念开始被遗忘,他就像孤魂野鬼一样到处游荡。
直到官家的孩子难产而亡,玉航虚弱的魂魄已经毫无意识了,直接就附体到了官文航身上。
这一世,他什么执念都没有了。
田静秋还记得,爷爷不顾家人劝诫固执地要琢出田岭玉的那些日子。那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爷爷说,祖宗们给他托梦了,说一定要琢出田岭玉,才能拯救被皇室转身推开的田家。
爷爷说,田家是因为玉神才有幸辉煌了几百年,既然现在玉神自身难保,那就让他们来救玉神,让他们来接玉神回家。
田静秋一直觉得爷爷很会讲故事,而她很喜欢听故事,所以不管田岭玉的传说是真是假,她都喜欢。就像喜欢爷爷一样,没有理由的。
官文航走后,她想明白了。
田家是琢玉的世家,离开了玉,田家就不再是田家了。这几年来,她钻研古籍,拿起尘封许久却依旧锋利的刻刀来练习琢玉,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手上不知划破了多少口子,皮肤被玉石磨得更加粗糙,她不是没有想过放弃。那天晚上,她看着一堆黯淡无光的玉器,崩溃地夺门而出,抱着双膝在山脚下躲起来哭。
“喵~”
一只黑猫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蹭着她的腿打滚。她抱着那只黑猫在山里睡了一夜,那一夜,她梦见了爷爷。
“爷爷,我不行的,我琢不出田岭玉。”
“傻孩子,想着玉神吧,他会保佑你的。”
不知怎的,田静秋又梦见了官文航,在后院的那棵大树下,官文航给她推着秋千。
她说:“阿航,将来要是有了孩子,也给他琢一个山茶花玉佩吧!”
官文航笑了,他说:“好呀。”
田静秋回到田家后,怔怔地看着玉石看了许久,可把一屋子亲戚吓坏了。
“秋儿,做不成就算了,没关系的。”
“我想再试试。”田静秋说,“让我再试试吧。”
好像她天生就对山茶花特别熟悉,田静秋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下笔如有神。一刀一刀刻在磨好的玉佩上,一朵山茶花栩栩如生地绽放,慢慢地玉佩温热起来,玉石的颜色更加碧绿,仿佛泛着微光。
田静秋湿润了眼眶,咬着唇不想哭出声。
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秋儿!秋儿!你还记得官家的公子吗?他来找你了!”
那一瞬间,田静秋好像记起了什么,喃喃了一声:“阿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