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空迷朦的夜晚,我梦见了黄牛坳。
在荒诞模糊的梦境里,我看见无数条纤峭的山道忽然间变成绳索绑紧了我的故乡,看见我贫瘠的黑瘦的乡土被绑得蠕动着挣扎,一片一片地崩溃……在梦的尾声里,我注意到一个眼里充满了泪水的女人,看见她,我就痛苦得喋血;仇恨得刻骨……天报应,这会儿她正一寸一寸地掉进土地颤抖着裂开的夹缝里,眼看就要被凝重的石块和黑色的泥土掩埋。我笑了,笑得恶毒笑得痛心。我在笑声中犹豫:救还是不救她呢?最终我还是决定救她。于是我抬腿朝她奔过去,可是老天!兴许是被子盖厚了的缘顾吧,我的腿怎么抬也抬不动呵。她本来绝望了,但是她循着笑声看见了我,嘴里便发出求生的呼叫:“狗子哥,救救我!救救我呀……”
我拼命拔腿。这时候我醒了。醒了便想起与这个女人的一段故事。
我一直把这个故事深深埋藏在心底。当年是这个故事激发我一定要写一篇小说,且要写得血泪斑斑如诉如泣。我唯一的希望是老天保佑我这个不懂小说是什么的人写的小说能够出版。我幻想小说出版的那一天深夜,我悄悄摸到一个女人的窗前,从窗户口塞进这本血泪凝成的文字,然后我就静静躲在暗处,凝视迷朦的光晕里她柔和而蓬松的披发,等待她一边翻书一边忏悔满面泪湿衣衫……
几年过去了,这个故事引爆的冲动使我写了小说而且成功了,但我始终没写这个故事。我不能让我患难与共因爱我爱得深沉而疑神疑鬼心胸狭窄的妻子知道这个故事所包含的内容。我不能忘记在我心灵遭受严重创伤,我的痛苦象漫天乌云的时候,是妻子伸出柔软的手臂为我擦拭块块儿晴空……她这时就睡在我的身边,头枕着我粗壮的胳膊,一只手搭在我强健的胸肌上,只要我稍一动,她就会下意识地在睡梦中抓紧我的一绺肌肉。这时候我忽然有些冲动,想看一看她熟睡中美丽的脸庞,但当我撑起身来的时候我惊讶了——
“你也醒了?”
“我本来就没睡着。”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愿破坏你的情绪,你在想心思。”
“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做梦了。梦见……”
“梦见什么?”
“梦见她了!”
“她?!”我迷惑而又惊惶:“你怎么……知道?”
“你的脚乱蹬乱弹,我就知道你在做梦,我用手把你的脚按住,听见你叫她的名字。”
我无话可说。尴尬而又羞愧地垂下了头……
“睡呀,老愣着干什么!我又没说你同床异梦!”妻子宽容地笑着,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抚摸,“其实你应该把你和她的事情写成一部小说,那毕竟是你的初恋……”
“你能理解?”我激动得声音颤抖。
“有什么不能理解的!想写你就写吧,何苦要憋在心里难受……”她更加柔情地抚摸我,两眼慢慢涌起的泪水里荡漾着柔黄色的温柔的光。
……
这是春夜,月光恬淡地浸泡了紫红色的窗帘,室内便充满点燃人灵感激发人遐想朦胧而抒情的光。这时候我已经很激动了,心中充满柔美的诗意。我想到月光夜下旷野的景色多么宜人,想到人生是烦恼和希望的矛盾冲突,想到这场史无前例的大变革给我的故乡带来的阵痛和骚动……最后我想到应该写写我和那个女人的故事了。然而这个故事现在写出来已经不怎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现在要写与这个故事有关系的更动人的故事,与那个女人有牵连的更广泛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