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动开了脑子,他想,要打动姑娘,总得有点本事才行,他的名字长,但姑娘却不觉得是本事。他还有一项“第一”,那是足可骄人的,而且是女人的最爱,却不好在公开场合亮相,便想到了供销社张科亮的房子,很想把杜银花引到那里让她见识,自己也好好快活一番,但杜银花说什么也不去。高洪说:“走,去了我给你看个好东西。”杜银花问:“啥好东西?”高洪说:“去了你就知道了,一个宝!能把你美死!”说着裤裆里便蠕蠕地动了。
杜银花有所觉察,不说话,但坚决地摇头,说:“不!”高洪无奈,想找话说,便将脖子伸给杜银花看,说:“你看我脖子后头有个黡子。‘明瘊子,暗黡子’,我这颗黡子有福呢!毛主席的瘊子在下巴上,那是‘明瘊子’,有福!我的黡子在脖子后面,是‘暗黡子’,也有福呢!就是稍稍有点偏,要在后颈窝窝里面,那福就大了!”杜银花便笑,说:“有多大?有毛主席那么大吗?”高洪说:“那咱们也不敢比,反正有福!一般人他没有!”
他本来是想用“明瘊子,暗黡子”的说法让杜银花惊奇他,但效果似乎不理想,杜银花只笑了一下,根本没往心里去,高洪便觉很失落,只得想别的办法。
偷嘴
杜银花对赖守义很尽心,只要赖守义出去,她必定跟着扶出去,高洪想和她亲嘴,便没了机会。他也会想办法。一次见她又随了赖守义出去,他溜下床来,将床边的方凳推倒,哎哟一声假装摔倒。杜银花听到响声,觉得有帮瘸腿人的义务,跑回来查看,见高洪正在地上挣扎,便上去扶,高洪趁机只一拉,两人都倒在了床上。杜银花知道上当,一边让他抱吻,一边用拳头轻轻打他的背。
完了,两人坐下说话,杜银花擦擦嘴,笑着说:“你再不要吸烟了好不好?没有啥好处,嘴里味道大的!”高洪擦一下嘴:“难闻得很吗?”杜银花说:“好闻得很!你想去!”
高洪听了,便说他戒,当即把手里的烟掐了,兜里的半包也揉碎了塞进痰盂,打火机送给杜银花,让她拿回去给家里点火。这决心看样子很大,可第二天,他便忍不住,又偷偷去买了烟和火柴,背着杜银花抽,想只要及时刷牙漱口,她不一定闻得出来。
但刷了几次,又嫌烦,不刷了,改为吃糖,想以甜压臭。他吃糖不是乱吃,有规律,他发现赖守义每天上午十点、下午三点及晚饭后,必定出去散步,他便在这之前嘴里噙块糖,赖守义一出去,他便拉着杜银花亲嘴儿。他以为做得很机密,可没逃过杜银花的眼睛。每次他看过表把糖往嘴里送,杜银花便背转身向他做鬼脸。他也还以眨眼、撇嘴,两人心里都甜丝丝的。
一次,高洪嘴里的糖没吃完,便亲上了,你把糖吐给我,我把糖吐给你,弄得两人嘴上脸上都是糖稀。杜银花看着高洪笑,高洪问她笑什么,她笑着摇头道:“我不说。”高洪霸道地要求:“说!”杜银花只笑:“不说。不能说。”高洪强求:“说!”她才笑道:“我说了你不要骂我!”高洪说:“不骂。”
杜银花犹豫一会儿,笑说:“你糊了一脸糖,我想起我弟弟五旦儿来了。”她自己又笑,“低标准的时候,队里种了好多糖萝卜(甜菜)。那时候人都饿得不行,挖糖萝卜的时候,就都烧着吃糖萝卜,我们家五旦儿肚子都吃圆了。结果睡到半夜里,稀屎拉了一炕,又黑又黏,和糖稀一模一样,把尻子整个都糊了,就像……”她用手指着高洪的脸,笑得说不下去了。高洪也指着她笑:“你编着骂我呢,你的脸也一样!”
两人怕有人来,忙都洗了,又说笑了一会儿方罢。
阔了一回
过了几天,高洪又托人从县武装部搞了一套旧军装,很郑重地捧送给杜银花,那可是那个年代闪闪发光的物什,以为杜银花一定会受宠若惊,不料杜银花只笑了笑,一般性地说她很喜欢。这使高洪很失望。
愣了一阵,又问她爱什么,想要什么?杜银花心里是有想头的,但她还确不定现在该不该说,高洪催问了几次,她才说:“别的我都不想。我就是想着,将来……”
她看着高洪一笑,不好意思把“结婚”两个字说出来,“将来,也能有一件粉红的确良衬衣,一件紫条绒袄袄,一条料子裤子,一双高底子条绒鞋,一双尼龙袜子,再有一条我们庄里翠儿那样的苜蓿花儿头巾,就行了!”
她说一样,高洪“嗯”一声,扳下一个指头去。见她不说了,问:“还有啥?”杜银花看看他,摇摇头,说没有了。高洪看看她的脸,不屑地说:“哎——,你这也太简单了嘛!说了半天,没一样值钱的!你也太小看我了!这些东西,我小指头一动就给你弄来了!太少了!太少了!再说!”
得到鼓励,杜银花大着胆子说:“我还想要一台缝纫机!——我们公社的张书记家里有一台缝纫机,我爱的呀……”
这是大件,她看一眼高洪,怕他说她贪,见高洪不动声色,这才又说下去,“还想给我妈扯一件黑条绒袄袄,再扯一条裤子;给我大扯一身衣裳;给我们五旦儿买一双球鞋;给我碎妹妹扯一件紫条绒衣裳;给我奶奶扯一身老衣(死后穿的衣裳)……给我大哥的娃娃买点啥东西;给我嫂子也扯一件条绒袄袄,我嫂子年龄大了,黑的驼色的都行。”她说一句,往高洪脸上看一眼,说一句,看一眼,最后还说,“……嗯,没有了!——多不多?”
“不——多!”高洪摇摇头,声音拉得长长地说,“你再想,你还想要啥?往大里想!”杜银花说:“真个?”高洪往被子上一靠,说:“真个!不真个我还跟你说啥着呢!”杜银花说:“那我可乱说了!你可不要说我胡说!”高洪斜躺在被子上,一幅阔人的神气,说:“你说!我听着!”
“哼!”杜银花这次豁出去了,反正是乱说,她也就不考虑是不是现实,他要是嫌太贪,就当开玩笑得了,“我还想要一辆飞鸽自行车!要一块上海手表……要几身好衣裳!冬天的,夏天的都要有……”高洪说:“嗯,还有啥?”杜银花说:“还要说?”高洪说:“说!”
杜银花想了想,说:“再就……哦,给我大哥的几个娃娃一人买一支钢笔,要好一点的!”高洪道:“嗯,还有啥?”杜银花道:“还说?”高洪道:“说!”
杜银花为难了,想了好一阵,这才忽然想起一件大事来,拍一下手,正色道:“哎哟,把一件正经大事倒给忘了!——得给我大我妈一人买一口棺材!”高洪还没说是不是可以,赖守义回来了,两人才打住。
少了项“第一”
杜银花想给高洪做双鞋当礼物,要背着姑夫,但不久还是让赖守义看到了,却也没说什么。
又过了些天,高洪的几个“造反派”战友来看他,听他们正经巴板地叫他“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杜银花直想笑,人走后,她笑着说:“你的那个名字太长了,不好叫,就叫高举多好,又好叫,又好听。”
这是杜银花给他提的第一个建议。高洪听了,说:“行!咋不行!高举,高高的中个举人!好,就高举!我早就想改,只是……这一改,我就少了项第一。”杜银花问:“啥第一?”
高洪略略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我有两项全县第一!”便说了,杜银花撇嘴,用手指头刮脸羞他,高洪乘势过去压住她要扯裤子,赖守义回来了。
从此后,“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同志便叫了“高举”。
人欲与其远
一天,余怀德来了。他也是组织部的人,管档案。因参加工作早,人都叫“老革命”,也有人嫌他嘴长,没遮拦,叫他“疯嘴”。老头子眼看就六十了,一辈子没当过官,成天唠唠叨叨,仿佛对任何事都不满。他来看赖守义,顺便发牢骚,说档案管不住,有问题的人都想改档案,门经常被人抬,反映也没人管。赖守义是专政对象,哪里管得了,只好苦笑。高举听了却一愣,想自己的档案里不知都装了什么,不由动起脑子来。
高举拄着拐出去,找了几个“造反派战友”,晚上偷偷杀奔档案馆而去。没费多少劲,便捅开了门,各自把自己的档案清理了一遍。高举找到自己的,看时,只有几张登记表,几份调动工作的通知,他最担心的供销社仓库短款也无记载,心里倒有些悔,觉得白来了,但也从此放了心。
第二天,余怀德就发现了,提着一双罗圈腿到组织部来,见郭光荣在,骂道:“他妈的,档案馆现在和没门一样,说了多少次也没人管!昨晚上又有人进去了。其中一个是高举。”
郭光荣诧异,问:“你怎么知道?”余怀德说:“我在门框上用手钳子插了两小片刮胡子刀片,飞快飞快的,外面只留了一点点,他谁晚上来开锁,手往那里一摸,非划破不可。血沾到谁的档案上不就是谁!”
郭光荣愣了愣,说:“那么多档案袋,他单糊自己的?”余怀德得意,说:“他抽别人的就不打开了。只有他自己的才打开。所以,别人的血就糊不到里面。”郭光荣沉思地一笑,半晌,说:“我去医院里,见高举和赖部长的侄女不对劲,赖部长不知知道不,要给赖部长提个醒儿呢。”
郭光荣和赖守义关系好,便到医院找赖守义,他怕碰见高举,不敢去病房,在赖守义常散步的地方等。等着了,悄悄说:“赖部长,高举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让杜银花跟他太接近。”赖守义慢慢点头,心里又多了份犹豫。
时欲与其近
不想高举担心赖守义阻挠他们的好事,时常留着心,见郭光荣鬼鬼祟祟,便偷偷去听,虽没听全,但已明白了个大概,他心里恨恨的,等郭光荣出来,他上前拦住,恶狠狠瞪着说:“我警告你,你要敢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就小心着!”郭光荣又恨又气,一句话也说不出,走了。
高举见赖守义总心心思思的没个决断,想要促一促,出去找了几个“造反派”战友,凶神恶煞似的来到医院,吵吵嚷嚷要拉赖守义去批斗,高举装好人,做好做歹才劝走了。过几天又来一次。赖守义担着那条胳膊的心,魂都吓小了,哪里敢再有半个不字。过些时,高举又搬了孙铁来做媒,孙铁本不想来,但他风闻老干部要解放,便来了,虽只扬了一句,赖守义心里却愈苦,想这要不答应,得罪的就不只高举一个,孙铁现做着县委副书记,惹了他,这水泉县哪还有他的立足之地。于是,就着坡儿下驴,说:“你两个的问题,我没什么意见。但你们双方老人都在,小高病好些了,到两方家里跑一跑,看他们有什么意见。如果你们双方老人都同意,我还能有啥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