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孙铁摇头,“这次不是我两个的主意。是‘癞皮狗’搞的。”姚玉虎说:“我猜到了。——哎狗日的,运气倒好。高大×这次是大×帮的忙。”靳向东不高兴,皱眉道,“这个家伙光知道捣女人!”孙铁摇头,说:“哎,算了,这个话再不要说。不管他有啥毛病,也是咱们一块儿造过反的。和尚不亲帽儿亲,如果咱们有事,找他总比找别人好找些。”又说:“将来上常委会,咱两个还要说话呢!老姚你那里也把握住,将来到你那里考查,也给多说上几句好话。能上的都叫上。不上着咋呢!有叫老保(指“保皇派”)上的,不如让‘造反派’上。”
靳向东不说话,过去一把拿过烟来,咧着嘴说:“老孙不抽烟,这就是我的了。”姚玉虎说:“不行!你得给老孙留一半。自己不抽,不知道招待人?”作势要夺,靳向东做出打架的姿态,姚玉虎假意抢了几抢,也就罢了。
回到供销社,高举在门口已等好一会儿了。姚玉虎开门进屋,接过高举腋下夹的报纸包,问:“是什么?”高举说:“凡尔丁。一米一,男人做一条裤子都够了,女人绰绰有余。行吗?”姚玉虎展开看了看,说:“礼是够数儿了,就看人家要不要?先放着吧。”
高举被呸
张科亮对提拔高举是有看法的,他想:他妈的!这种王八蛋要能提拔,还有什么人不能当官。他小子休想过我这一关。但那会有什么结果?让他再找机会来抡自己一顿钢鞭?毛老人家说,过七八年就来一次,把那家伙留在身边,等于屁股上挂个定时炸弹!再说,赖常委已经打了招呼……他翻来调去地想,人变得恍恍惚惚的,仿佛丢了魂。
郭光荣和小项来的那天,高举来找姚玉虎,正好碰上,笑着上前问候,郭光荣只爱搭不理地“嗯”了一声。高举见他如此倨傲,心里又气又灰,却不敢带出来,看他们直接去找张科亮,知道是来考查,忙去敲姚玉虎的门,却没人。他慌了,听说出去了,急忙借了辆自行车去寻,先到孙铁处问,不在。跑靳向东那里,没人。又打电话问李歪嘴,也不在。想了想,姚玉虎和杨小塘好,是不是到她那里去了?
急忙跑医院去问,说杨小塘病了,没上班。他心里有了底,想一定在她家里干那事。又骑车奔了杨小塘家去。他太心急,忘了忌讳,敲开门就问姚玉虎在不在。杨小塘立时变了脸,隔门照高举脸上“呸”的一口,骂道:“你到你妈那里找去!”“嘭”一声关上了门。高举擦了把脸,愣一阵,只得到别处去找。
实话
再说张科亮,接住郭光荣和小项,热情地沏茶,叫“郭部长”,叫“郭部长”之后笑眯眯地听他说来意。他和郭光荣熟,以前总叫他小郭,现在不叫小郭了,改叫“部长”。郭部长没有说来意,先给他介绍同行的小项。小项张科亮也认识,但不熟,他们进来时已经握过手了,一介绍,张科亮又站起来,再握一遍。小项有点不好意思,嘟哝道:“握过了。还握。”
这一嘟哝,张科亮看出来了,小项是个老实人。郭光荣先前叫张科亮“主任”,现在还要叫他“主任”。他说明了来意,张科亮笑笑,说:“咋办?我怎么说?你们给定个调子吧?”小项看一眼郭光荣。郭光荣顿一顿,公事公办地淡淡说:“我们是奉命,没有任何框框,也没有调子,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只听,如实记录,如实向领导汇报。”
这倒让张科亮一愣,说:“真的?”郭光荣平板地说:“真的。”张科亮说:“那我可要说实话了?”郭光荣说:“我们要听的就是实话。”
听如此说,张科亮心里倒有点虚,起身给二人杯子里添水,一边思考怎么说。但他到底和郭光荣熟了,并不担心,他放下暖水瓶,走小郭面前,把左臂袖子捋起来,说:“你们叫我说实话,我就说实话。——你们看,这是高举给我留的纪念。”他胳膊上爬着一条蛇似的暗褐色疤痕,“再看这儿,”他又解开领扣,低了头让他俩看肩背,那里也有几条暗褐色疤痕,“这也是高举给我留的纪念。脊背上还有,我就不脱给你们看了。人常说‘好了疮疤忘了痛’,我身上的疮疤还没好,能忘了这个痛?我能说他高举的好话?这件事,人人都知道,不是我姓张的给他瞎编吧?而且,他打的不只我一个人。马书记、纪书记、刘局长、徐主任,多了!光六月二十五那一天,他打了多少人?我不说,你们去问他,叫他自己说!”
屋子里有点静。郭光荣挺矛盾,对高举,他心里就有一本账,要按他的意思,绝不会提拔他,但他又在赖部长跟前说过话,所以,现在高举的好话坏话他都不能说,只能让别人说。听张科亮牢骚那么大,他心里有一丝丝压抑着的喜,但深藏着,脸上是木板一样的呆气。
“还有。”张科亮坐回椅子上,“当年,他在县社时,管过库房,库房里的东西,一样一样都有单子。入库有入库单,出库有出库单,少了,就要说出个子丑寅卯。你们叫他自己说,他管库房亏空没亏空?我不说贪污,我没有说他贪污,我只说亏空。那可不是我们个人之间的恩怨,那可亏的是公家!到羊路去,又亏空!到鸡肠子河去,还亏空!月月月月啊!你哪怕盈上一回呢!几年时间,你盈上一回,我也说他赢利了!一回都没有!天的老爷,几年时间,没盈一回利!天大大!”
他仿佛喘不上来,深吸一口气,“我们都是干这一行的,哪儿亏,哪儿盈,我们心里总还多少有点底吧?我们都是傻子?就他一个聪明?太不像话了嘛!你贪污上一点,给公家也留上一点,也是你的一点良心,也算你为公家干了一点事,大面儿上遮一遮嘛!大面儿上多少遮一点,我们都能睁只眼闭只眼让你过,我们装瞎子,能行!你太过分了嘛!人能让过去嘛!你们说,叫我怎么说他?”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张科亮不愿打断话头,拿起又放下,刚要接着说,又响了,他也不问是谁,拿起就说:“我这儿忙着呢,有事下午再来电话。”说完又压了,“你们都是搞组织工作的,你们说,这样的人能提拔?这样的人能当领导?水泉县真个再没人了?——哦,还有,他结了个婚,花了多少?那是有账可算的!你们去杜家山问一问,看县上的书记、常委们有没有那么花钱的?”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寂静。
实话记不得
好半晌,郭光荣才慢慢地说:“那怎么……我们就这么记?”
一句话,把张科亮脸上的正义问没了,他慌忙一摇手,说:“哎,哎,哎——,别,别,别——”
他的脸开始变,颜色在变,形状在变,表情也在变。变,变,变,终于变出了一个尴尬得像哭一样的笑脸,说:“唉,记,可不能这么记。”郭光荣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真正的组织干部的铁面:“那——,你说怎么记?”
张科亮脸上严肃了,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但他跑得太快太远,回转不来,好半晌竟无一句话。小项不安地看一看郭光荣。郭光荣仍板着脸,半晌,说:“我们总得记些东西才能回去呀?”
“唉——,”张科亮摇摇头,长叹了一声,“说是说,气话咱们只能关起门来说,说完也就完了!有啥办法,我们就这么个社会,我们还得活人啊!”
又不吭气儿了。
郭光荣忍不住问:“我们就写:供销社张主任说:‘现在就这么个社会,我们还得活人啊’?”
“咳!”张科亮尴尬地一笑,“我主要是觉得,赖常委是个好人!高举,我没有好印象,但是,赖常委,我们不能对不起赖常委,对不对?小郭,你说,是不是?”
他终于找到了转折的着力点,艰难地完成了由痛骂到称赞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郭光荣看看手表,问:“那怎么办?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跑好几个单位呢。总得记点东西吧?”张科亮轻松起来,说:“好,我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你们是忙人。你们看着写吧,反正已经这样了,我们也不能坏人家的好事。再说,赖常委对供销社也是非常关心的,你们回去给赖常委说,高举在我们这儿表现不错,应该提拔,我们没意见。”
王八蛋成了单位的“光荣”
一句话未完,门板像要被打破似的“咚!咚!咚!咚!”响起来。几个人都往门口看,心想这是谁,这么无礼。
打开门,却是姚玉虎。原来他在文化馆和人下棋,叫高举找来了。他先打量一下屋里,见郭光荣二人,大大咧咧地握手,大声说:“哦,郭大部长!我听说你们来了。我刚出去了。你们是来考查的?——哦,小项吧?革委会调的人多,我还认不很准。”又把镜片儿对准张科亮,“你刚才说什么?我在门外就听见了,你说谁表现很好?这次提拔谁?”
他一进来,张科亮脸上就冷了,但面子上,还是很友好的样,搬把椅子让他坐了,说:“组织部的郭部长、小项,来考查高举同志,我刚给说了几句,高举同志在我们这里表现是很不错的,组织上要提拔,也是我们供销社的光荣。说明我们供销社还有人才,是不是?我刚才已经谈了,我们姚主任对高举同志也很了解,让姚主任也谈谈吧?”
“没意见,好得很!”姚玉虎把眼镜拿下来用衣角擦着,“高举表现很不错的!早就该提拔了!我们的战友,我最了解了。他的党还是我给介绍入的,没一点儿问题!入党、提拔都应该,我举双手赞成!”一顿大话后,没词儿了。郭光荣等半晌,不见下文,问:“完了?”
“完了!——我就这么个直人,有啥说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完了就完了!”姚玉虎说,又问张科亮,“看你还有没有啥说的,我说的都说完了。”
郭光荣也问张科亮有无补充,张科亮说没了。郭光荣和小项小声商量几句,这才说:“那,我们就不能多待了。两位主任刚才谈的,还得搞个材料,叫小项按你们刚才说的写出来,你们看一看,要有出入,咱们当场修改,要没出入,两位还得签上名。这是个手续问题,请你们谅解。”姚玉虎大声说:“没问题!该签就签!”张科亮也说行,他本来想说得声大点,但嗓子直发哑。
于是,小项取出纸笔,不一会儿写好,分送两人过目。姚玉虎匆匆扫视一过,签了名。见张科亮还在看,他也凑上去看,还说:“你都说了些啥?咋看不完了?”
张科亮知他是怕他说了什么不利于高举的话,这监督法太不含蓄,心里不高兴,也有点庆幸,幸亏前面的话这位太岁没听见。为明心,他签完字干脆把材料给他看。姚玉虎也不客气,拿起匆匆扫了一眼,见都是套话,没什么要紧的,也就放了心,转身交给郭光荣,问道:“你们的任务完成了?还有什么事吗?”郭光荣说没有了。小项收好材料,两人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