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的晨钟暮鼓与许都没两样,秋天里的城池宛如一副水墨画,钟鼓声便是这其中最遒劲有力的一笔,兀一落下便严寒透明而清晰。
夜幕降临,营帐内点了数盏油灯,使帐内亮如白昼,曹洪裹貂拥炉,刚饮下一盏热酒驱寒,还没来得及舒上一口气,帐外掠进的一缕寒风便让他脖子一缩,打了个冷颤。
夏侯惇见他这番弱不经风的模样,起身去亲手关上窗户,将夜色与寒风都挡在了窗外。
自昨日里逃亡归来,曹洪便感染了风寒,病得一日未起,傍晚听闻他起了床,夏侯惇特地来探望。
“世人皆言北地边关寒意透骨,子廉早先随主公征战幽州时未曾见你病成这番模样,如今到了南阳,雪花未落一片,何以如此娇贵起来?”重新坐下来的夏侯惇,免不得打趣曹洪两句。
曹洪摇摇头,笑容苦涩,病患来的是有原因的,起因便是水土不服,加上连日来困守敌营的窘迫。不过眼下曹洪无暇顾忌这些小病,再度啜了一口热酒后,他放下酒盏,对夏侯惇道:“南阳局势动乱至今,乱象日盛,弟大意以至大败,未曾襄助兄长,反而拖累,今夙夜思之,常怀愧疚之心......”
夏侯惇以为他是为这事给急病的,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板起脸责备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为此便忧患成疾,古往今来未尝一败之名将又有几人?待留有性命,知耻而后勇,将来一战雪耻,尚不失大丈夫英雄本色......”
曹洪有些尴尬,不过他也没打算多作解释,强打精神,顺着先前的话继续道:“兄长,贾文和既有通敌之嫌,我军军务有泄露之虞,如今当图变以应万变?”
夏侯惇微微颔首,“何以图变以应万变?”
曹洪为难道:“我部折损万余,江夏军必趁势北上,与新野城内刘备内外夹击,我军危矣,如今樊城孤悬汉北,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然襄阳恐难再遣援军,守之无益,不如命于将军在樊城多束将旗,大张气势,以百余弱军守城,于将军则率大军倍道兼行绕至江夏军后方,如此我等以大军一部坚守新野城外与刘备对峙,则尽起中军南下与于将军所部夹击,则江夏军必败,如此一来只剩下新野刘备孤军,何愁不踏平新野?”
夏侯惇一点也不惊讶,曹洪能有此将略,世人皆言曹仁乃曹军第一上将,曹洪不过一介勇将,夏侯惇却也深知曹洪亦颇通将略,昔日曹操陈留起兵讨董,曹氏夏侯氏一干宗亲子弟招兵买马数千人,随曹操共济大业。
曹操最信任的还是宗亲子弟,除了夏侯惇,想必就是曹洪,曹洪乃曹军猛将,昔曹操追击董贼,为董贼部将徐荣所败,差点命丧疆场,关键时刻正是曹洪舍命献马,并救护曹操,使其免于厄难,并有言:“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可见其对曹操之忠勇,无人可及。
虽然平时曹洪虽贪婪财货,家财万贯,曹操却从不怪罪,可见对其之信任。
夏侯惇生性刚烈,却也知道军机大事不可独断,曹洪此计虽好,尚须与诸将商议过后再说,便宽慰他道:“子廉抱恙在身,先调养好身子才说,待本将与诸位将军商议过后再作区处。”
夏侯惇与曹洪说了一会儿体己话,见他面有倦意,便告辞而去。
这时,帐帘一挑,亲兵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脚步轻快,眼睛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一进帐便至榻前低声禀报道:“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曹洪捻好身上的背角,耷拉着的眼皮缓缓开启,冷冷道:“讲。”
亲兵压低嗓音道:“贾诩老贼已然起身回邺城。”
曹洪面露冷酷的阴笑,道:“依计行事,记住贾诩老儿死于山贼之手,不许留下半点蜘丝马迹,去吧!”
“诺!”亲兵颔首,禀然领命而去。
曹洪看着油灯倒映的灯影如鬼影般摇曳,嘴中呢喃着:“子修,安民,叔父定要为你二人报仇雪恨。”
宛城,夕阳西下,苍山如火,层林尽染,官道上的行人和车辆都拖出长长的身影,疲惫地向北方而去。
这里是宛城以北的官道,已经进入西鄂县境内,官道东面紧靠宽阔的洧水,夕阳照耀在水面上,火红色的波光粼粼,仿佛水面着火一般。
秋意正浓,一辆由二十名军士护卫的马车也在官道上缓缓向北行驶,孤零零的马车,吱吱呀呀行驶在苍茫平原上,车窗外的平原了无边际,呼啸的风声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淹没了天地,马车摇摇晃晃行走其间,看起来单薄的可怕,两行车辙如蛇蜿蜒,犹如两个无家可归的浪子。
车身渐渐远去,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再无声息可寻。
马车卷帘而起,贾诩裹着灰色大氅,远远注视着夕阳落山,还有那远远在望的宛城,晚霞照在他那削瘦枯黄的脸上,目光里充满了无限惆怅。
距离宛城之战已经近八年过去了,他本以为仇恨已经泯灭,然未曾想到仇恨依旧深深地埋藏在曹氏宗亲心中,曹洪性格急躁,喜怒溢于颜表,自是将恨意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么其他人呢?夏侯惇的虚伪和冷淡,甚至曹公的外热内冷,使他始终无法进入曹氏核心,其实此乃仇恨未泯的一种内在表现。
贾诩不由想起张绣,尽管张绣的女儿嫁给曹操之子曹均,本人还被封为破羌将军,但这都无法掩饰张绣被冷落的事实。
就在他上月动身前往南阳前夕,张绣书信一封给他,他年初在司马门前巧遇曹操长子曹丕,结果被长公子曹丕辱骂,张绣情绪低落,言及曹丕迟早必杀他,言语中多少有一点埋怨之意。
昔日正是他贾诩力劝张绣归降曹操,从当时局势来看,曹操二征宛城,张绣早晚必败,投降无疑是顺水推舟之举。
然而事隔八年,曹氏宗亲依然对他们刻骨怀恨,曹公固然能容忍他们,那其他曹氏宗亲呢?还有曹丕、曹植等人,待曹操死后继位,焉知祸福凶吉?
这让贾诩心中也有些疑惑起来,难不成昔日他劝张绣投降,真的错了吗?
可想到曹洪的仇视,和夏侯惇的暗箭,贾诩不由长长叹息一声。
就在这时,护卫他们的屯长赵毅奔上前急声禀报道:“军师,身后有不明黑衣甲士追来了,恐怕来者不善,我等该当如何?”
贾诩挑开棚帘向后面望去,只见后面官道上尘土飞扬,似乎有名骑马的黑衣人向这边疾速追来。
一转念,贾诩便明白了,这是曹洪欲在半道截杀自己,置人于死地,只要自己死在半路,便与他曹洪无关,矫称为山贼所杀,即便明眼人知道,也奈何不得,贾诩可不指望许都城内的百官为自己伸冤。
贾诩想要活下去,活得比别人都好,他一捋山羊须,眼中精光一闪,笃定道:“转道树林中去,尚有一丝生机。”
赵毅在马背上对贾诩抱拳道:“护卫军师乃卑职职责所在,军师且先行一步,待我阻挡敌军,稍后再与军师会合。”
“有劳了!”贾诩坐回原位,拿过许久未曾佩戴过的佩剑,“咣”地一声,剑光出鞘,是生是死?全看天意了。
追杀而来的黑衣甲士见赵毅在官道上列阵等待,不过人数寥寥,使出暗弩,一阵箭雨袭去,对方死伤大半。
赵毅颇有几分武勇,奈何麾下皆乃步卒,如何与骑兵对抗?他见麾下兄弟死伤惨重,仗马冲杀,历经半响战斗,杀出了一条血路,好不容易杀了几个黑衣甲士,奈何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寡不敌众,先走为上策,护卫军师安全为重。
“该死!放箭,不可留活口。”黑衣甲士头领怒喝道,
不知奔走了多久,在一个弯道,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射中了赵毅的左肩,他本就疲惫重伤的身子在马背上重重一晃,摔下马去,荡起一片烟尘。
待他徐徐睁开眼睑之时,血泪模糊,只见一支长矛狠狠扎向他的胸口,他狠狠挣扎一下,吐血而亡。
“给我追!”
马车在树林间跌跌撞撞地行驶着,车夫凶狠地抽着马鞭,躲避着后面的追兵,贾诩一手握着佩剑,一手掀开车帘,羽箭在耳边嗡嗡作响,整个车厢插满箭矢,犹如刺猬。
终于马蹄声越来越近,驾驭马车的车夫被一箭射中心窝,脖子一歪,死了个透心凉,马车开始失控,贾诩不敢再耽搁,活命要紧,一把老骨头也不得不往下跳,所幸跳下的地方是块草地,贾诩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便向树林中钻。
到底是年纪大了,贾诩跑得又慢又急,却被一树干绊倒,顺势滚落至一缓坡下,不小心才发现脚崴了,急得他满头大汗。
难不成我贾诩算无遗策,今日却要命丧小人之手?
天欲亡我也!
马蹄声骤停,黑衣甲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贾诩紧张地握紧手中的佩剑,回顾自己一生,生逢乱世,为了苟全性命,依附过董卓,李傕,张绣等人,何曾不想辅佐明主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然而世间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贾诩做得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活下去。
世人皆言我贾诩圆滑,趋炎附势,然而今日若是一死,士可杀不可辱,岂能死于小人之手?当自刎以全颜面。
就在贾诩死意已决,拔出剑矢之时,忽地闻听一阵羽箭破空之声,紧接着金戈铁马,喊杀声骤起。
忽遇事情生变,贾诩惊得颤巍巍站起来,只见树林中杀出一支大军,一名大将一马当先,手持银龙枪,威风凛凛,恍如天将下凡。
不等贾诩开口,银甲大将喝令道:“好生看顾贾公,其余弟兄随本将杀过去。”
只见他率领数十名骑兵迎着黑衣人冲过去,如猛虎冲入羊群,银龙枪所过之处,杀得黑衣骑士人仰马翻,惨叫声响成一片。
贾诩见此人勇猛无比,以一敌百,他蓦然想起当年血战群雄的温候吕奉先,一手方天画戟使得出神入化,气势惊人,“此人气势不弱于温候,何许人也?”
贾诩唯一确定来者对自己抱有善意,意味着自己暂时安全,然而来者是敌是友?便一时难以下决断了。
不过半个时辰,战斗已经结束,百余黑衣甲士便被赶尽杀绝,未让一人逃脱,可见这支战斗素养之高。
银甲大将催马缓缓上前,翻身下马施礼道:“在下救援来迟,让贾公受惊了。”
贾诩心中更加惊疑,面色却恢复平静,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银甲大将谦逊一笑,抱拳作揖道:“在下常山赵子龙,奉江夏刘府君之命请贾公往江夏一行。”
贾诩仿佛一脚踩空,俨如刚从虎口逃出来,又一脚踏入了火坑,居然是刘琚的人。
不对,素闻赵云乃刘备部将,何时投奔至刘琚麾下?难不成刘琚已经与刘备暗中结盟?
他此时才算在心中理出点头绪,脸上慢慢露出一丝苦笑,似乎有点明白了,恐怕曹洪能够顺利逃出来恐怕就是刘琚有意为之,而且曹营内必有江夏细作,否则他们如何得知自己要回邺城?
若果真如此,刘琚城府之深,心思缜密,用计环环相扣,一出手便让自己在曹营无立足之地,当真是好手段!
还居然派出赵云来阻截,看来刘琚倒也挺看重自己,他立刻稳定住了心神,束带衣冠,用手指掸了掸长袍上的灰尘。
“素闻将军乃刘豫州部将,缘何在江夏军中?嗯,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贤,将军今投效刘府君麾下,也算得其所用。”
“休得胡言,赵某光明磊落,岂是见利忘义之人?我主仁德天下,爱民如子,在下对主上忠心耿耿,岂敢有异心?至于我等两军联合,共击曹贼,乃共襄义举,就不劳贾公费心。”赵云皱起眉头,不悦道,
“好一个忠义之士,在下佩服。”贾诩捋须笑道,“老夫如今这副境遇,不知乃何人所赐?”
“此乃江夏军师中郎将庞士元之计。”赵云淡淡道,
“哦?可是有凤雏之称的襄阳庞士元?”得到赵云的点头示意,贾诩感叹道,“后生可畏啊!老夫自叹不如,若所料不错,庞士元尚有后计,然否?”
“然也,眼下叶县粮草尽没。”赵云道,
贾诩双眼一闭,果然言中,自己对未曾谋面的江夏太守刘琚愈发感兴趣,“呵呵!既然刘府君拳拳盛意,那老夫便与将军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