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县吴侯府
轻罗幔帐,烛光氤氲,檀香几许袅袅升腾,夜色颇深了,窗外弯月如钩,在无云的夜空明亮,涌进屋子的夜风有些凉,撩拨着人的发丝和心弦。
吴主孙权正与夫人谢氏正在就寝,卯时时分,门外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正是亲卫在外禀报有紧急军情,孙权睡眼朦胧地起身,推开房门,不满地接过亲卫手中的急报,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完过后仰头便昏了过去。
荆州水军与东吴水军在彭蠡泽一场惊天大战,以东吴军惨败而告终,这其中潘璋烧伤、鲁肃丁奉被俘、凌统重伤,对于孙权的打击,不可谓不巨大。
东吴军战败的消息,很快便被内卫司的密探们在江东散布开来,对于东吴军的损失自然少不了进行夸大,而荆州军的损失当然就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了。
这些流言真真假假地让人难以分辨,然而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流言散播地域之广、散播速度之快,让始作俑者的刘琚都未曾预料到。
所谓有心人,是那些对孙权不满的江东世家豪强。
不过现在刘琚尚未和他们搭上线,很明显利用这些世家借此来动摇孙氏在江东的根基。
至于是否通过此举来向自己示好,刘琚并未有一厢情愿的认为,所有江东世家豪强皆愿热情接纳自己。
初夏的阳光透过轻薄的帷幕,洒在宽敞明亮的中庭,漾起的微尘纤毫毕现,群臣皆在滔滔不绝分析当今江东形势,东吴水军在彭蠡泽惨败的消息传回吴郡,震惊东吴群臣,吴主孙权心急如焚,急召群臣议事,在老臣张昭的献计下,紧急下令孙瑜领兵自巢湖撤出,退往春谷之后,东吴军便以春谷城为依托,在临江处设立水寨,与驻扎在江北的皖城遥相呼应,构筑了新的防线。
孙权亦暂时从这场惨败的阴影中走出,只是变的愈发沉默。
鲁肃被俘让孙权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更令他绝望的是他苦心培养的青年将领潘璋,丁奉与凌统皆陷入敌手,对于东吴军来说,更是雪上加霜,遍观军中,自己的心腹几乎寥寥无几。
待完成了军事部署之后,孙权泛舟于江上前往甘露殿,向太夫人请安。
楼船中的孙权脸色阴沉,可以说整个东吴就如同一栋摇摇欲坠的老屋子,在风雨中勉力支撑,可刘据所率领的荆州军,正以疾风暴雨之势,时刻不停的向东吴侵袭着。
眼下东吴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荆州赤炎军东侵,境内山越复叛,淮南雷绪等贼寇袭扰庐江郡,除了先前大都督鲁肃督军大破荆州先锋五千水军的好消息外,接下来的坏消息简直是接踵而至,吴郡上空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前番有几个婢女在私下妄议时下战事与局势,被孙权发现过后皆杖毙而死,从此以后,吴侯行宫之内再无人敢私下议论军国大事,下人们皆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唯恐一不小心触怒吴侯,遭遇杀身之祸。
京口,丹徒之左近,有名山名为北固山,远眺北固,横枕大江,石壁嵯峨,山势险固,因此得名北固山。北固山与金山、焦山成犄角之势,三山鼎立,后峰为北固山主峰,北临长江,三面悬崖,地势险峻,前峰甘露寺高踞峰颠,形成“寺冠山”,山上亭台楼阁、山石涧道,寺内包括大殿、老君殿、观音殿、江声阁等。
而孙权到了京口,无暇欣赏北固山的沿途风光,急匆匆地前往甘露寺拜见母亲太夫人。
甘露寺后殿的庵堂之中,丈八高的栴檀佛像巍然屹立,佛像左手下垂,结“施愿印”,表示能满众生愿,右手屈臂上伸,结“施无畏印”,表示能除众生苦,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跪在蒲团之上,手里捻着佛珠,闭着眼睛,对着面前的佛像,虔诚地诵念佛经。
老妇人年龄在五十开外,一身灰色蝉衣素袍,皮肤白皙,慈眉善目,容颜看上去并不苍老,然而头发白多黑少,神气有些衰败,不甚健朗的模样,正是太夫人吴氏。
太夫人吴氏乃信佛之人,一心与青灯古佛相伴,加上吴侯孙权下了封口令,不得让俗事扰乱太夫人清修,皆因这些年来,太夫人身体欠佳,精神不济,对外面发生之事自是一无所知。
孙权在庵堂外,整理一下近来憔悴的仪容,方才信步入内,隔着几步远,便撩开袍角,跪伏于地道:“儿臣拜见母亲,给母亲请安!”
孙权此子一向纯孝,时常回来向她请安,太夫人一向心知肚明,然此番时隔不久,孙权却再次前来,足见不只是请安那么简单。
她悠悠地睁开双眼,瞥了他一眼,露出慈祥的笑容道:“仲谋来了,且起身叙话吧!”
令人奇怪的是,孙权未曾如往常一般依礼起身,仍旧长跪不起,直到双手并拢,稽首。
“仲谋,何以至此?你乃堂堂东吴之主,为何长跪不起?让下人看见了,恩威何在?”
“母亲,儿臣此番特地前来向母亲请罪!”孙权颤声道,
“哦?我儿何罪之有?老身且洗耳恭听。”太夫人脸色一板,诘问道,
“儿臣无能,无力保住父兄基业,实乃孙氏千古罪人!特来向母亲请罪!”孙权哽咽道,
“够了,出了何事皆据实道来?天大的事看看老身能否顶得住?”太夫人吴氏不愧为一代豪杰孙坚之妻,巾帼不让须眉,辞严令色使人不敢小觑。
孙权不敢怠慢,遂将自赤壁大战以来发生的桩桩大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太夫人。
太夫人定定的看着香案上的那盏莲瓣形状的长命灯,本来燃烧得足够旺,火焰流光溢彩,大概是油尽灯枯,只剩下灯焰如豆,宛如眼下东吴的局面。
太夫人听罢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感叹,刘琚十六岁立军于临沮,南征北战多年,东击东吴军于夏口,南讨贼乱于江夏,北破曹军于汉北,在赤壁之战后,继而光复荆襄九郡,一个接着一个的胜利足以证明刘琚是个优秀的统帅,故而叹息道:“老身初见我那贤婿,隐见英雄之气,龙行虎步间视瞻非常,今乘云化雾,知其已非池中之物,然而终究还是小觑了他,此等城府与权谋,虽光武复生亦不及也,实乃我东吴平生劲敌。”
叹息过后,太夫人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孙权,“眼下我东吴危在旦夕,你身为江东之主,不知可有应对之策?”
“东吴骤然痛失公瑾与子敬两位柱石之臣,儿臣心乱如麻,心中委实无一实策,子布献计调仲异坚守春谷,固守待援,此乃中庸之策,实非长略,儿臣眼下彷徨无计,只好向母亲请教。”孙权一脸痛苦地看着她道,
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一个是幼历艰难,受过多番战火洗礼的从侄,一个是生于钟鸣鼎食的诸侯之家,在兄长羽翼下长大的王侯子弟,胜负甚至可预料也。
面对来势汹汹,倾巢而出的赤炎军,眼见儿子束手无策,太夫人一脸怒其不争地斥道:“起来,你乃东吴之主,堂堂一方诸侯,何以辱没己身?临危而自乱阵脚,何以为人主?我孙氏满门皆当世英雄豪杰,昔日你兄长不过十九之龄,驰骋沙场,率领三千敝兵打下这偌大基业,威震吴会,敌军闻风丧胆矣!”
太夫人眼光炯炯地盯着孙权道:“昔日你父亲战死江夏,你兄长年方十八,便肩负孙氏阖族兴亡之重担,不得已寄寓于袁术之下,隐忍负重,方有之后率领三千敝兵定江东之壮举,然天妒英才,伯符受奸人所害,将偌大的基业托付于你,彼时有李术之乱,内有别有用心之人觊觎大位,何等凶险?我母子二人亦逢凶化吉,江东基业得以保全,何也?全赖忠臣良将辅佐,方有今日之孙氏。”
孙权缓缓站起来,看着太夫人,问道:“母亲之意,欲使儿臣效仿兄长隐忍负重,重振江东基业?”
“然也,老身虽一介女流之辈,亦知先秦之时,越王勾践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二十年,方报国仇家恨,成为一方霸主,你如今年方二十九,正值春秋鼎盛之际,何须妄自菲薄?拿出你东吴之主的威严,迎难而上,方为上策。”
孙权顿感信心雄起,跪于地上,拱手道:“母亲一席良言,振聋发聩,儿臣受教了,然今遍观群臣,不知还有何人可谓忠臣?为儿臣出谋划策,共赴时艰。”
太夫人略一思忖,笑道:“昔日你兄长渡江南下江东之时,遣吕子衡前来江都,接应我等母子回曲阿你舅父家避难栖身,一路上忠心护卫,堪为忠臣,你且传召吕子衡前来问计,或有良策。”
孙权一经过太夫人提醒,方才恍然大悟,想起吕范乃兄长旧臣,忠心耿耿,可托付大事,连忙派遣前去相召。
一个时辰过后,曲阿令吕范才姗姗来迟,忙上前见礼道:“老臣拜见主公,太夫人!”
“吕公快快请起!”太夫人对吕范一向敬重,忙虚扶一把,示意其起身道,
“谢太夫人!”吕范起身问道,“敢问主公召老臣前来所为何事?”
“吕公,今东吴正值生死存亡之秋,你乃东吴老臣,不知有何良策,助我儿守住江东基业。”太夫人率先开口问道,
吕范愣了一下,心中正在措辞,拱手道:“太夫人,恕老臣直言,今东吴危如累卵,不可再战,自彭蠡泽水军大败,我军精锐尽丧,眼下消息传回吴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已成人心惶惶之势,若不及时应对,唯恐有内乱之虞。”
“然也,当此时,唯有齐心协力,方能共度难关。父兄基业系于此身,使孤不敢有丝毫懈怠,近来夙夜忧叹,唯恐因孤之故而失江东基业,假使如此,则孤百死莫赎也!”孙权叹息道,
“如今我军新败,眼下军中士气沮丧,上下皆无斗志,不知吕公何以教我?”孙权望着吕范,态度谦逊的问道。
至于对策,吕范思忖片刻后,缓缓说道:“当此时惟有先稳住军心,方可徐徐图之,但凡使得全军上下看到希望,自是士气可用。”
“希望?”孙权喃喃问道:“今我东吴希望何在?”
吕范深深的看了眼孙权,说出的话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一般在孙权耳边炸响:“向刘荆州求和……”
虽然孙权如遭雷击,然而还是很快回过神,迟疑问道:“吕公所言,乃缓兵之计?”
吕范颔首道:“惟有如此,方能拖延荆州军大举进攻,为我等争取些时日,调兵遣将以备敌患。”
“倘若假意求和,将士们不知是假,岂非更为失望?”孙权皱眉问道,对于这个计策,他打心眼里是不赞同的。
见孙权如此说,吕范轻咳一声,接着道:“患难见忠臣,主公趁此良机以观臣下忠心。”
孙权听了眼前一亮,颔首道:“既如此,就依吕公所言。”眼下他越来越担心控制不住军队,最忠心的精锐部曲死伤殆尽,从各郡县抽调而来的郡兵县兵且不论战力如何,忠诚度首先就是个大问题,若是再交给不忠于自己的老将统帅,那后果令孙权想想都不寒而栗。
倘若趁此借假意投降一探诸将真实想法,亦能让自己识人更明,不至于错用了那些起了异心的将校。
吕范沉吟道:“理应如此,然尚须献上一份厚礼方可。”
“不知许以何物,方可成行?”孙权好奇问道,
吕范捋须道:“割让庐江郡予荆州。”
孙权紫眸闪动,问道:“此间可有深意?”
吕范道:“主公,今我水军尽丧,庐江郡内贼将雷绪等人肆掠,已不可久守,不如顺水推舟,将其割让予荆州,合肥乃淮南重镇,由大将张辽镇守,两家紧邻,若庐江郡归荆州所有,威胁曹军侧翼,必成水火之势,此乃一石二鸟之计,待曹操荡平幽州之乱,必南下与刘荆州争夺淮南之地,我江东自可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然眼下尚须主公有壮士断臂之决心,望主公圣断。”
孙权低眉沉思,忽地大袖一挥,道:“非此计不可,不知何人为使臣前往荆州?”
“子瑜乃孔明兄长,堪为最佳人选。”吕范进言道,
“善!便依吕公之计行事!”孙权听罢,下定决心,脸上尽是决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