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开春
来时秋风萧瑟,归去春色正浓。
井字森严,许昌宫。
一排大红雕龙柱俺着一室,室口,侍着两名年老的宫人。
帝都,九百九十九间半,而此便是那半间,乃帝王居室。
室内极小,长仅五步,宽仅三步,刘协端坐在龙榻上,室小聚气,室小聚暖,唯有在此狭窄的卧室里,他才觉得自己乃天下之主,不再彷徨,不再胆战心惊。
看着盘龙绣衾,嘴角绽出一丝苦笑,若让高祖皇帝得知今汉室之象,怕是将怒发冲冠矣。
慢腾腾的起身,把手中表书随意扔在案几上,缓缓的走到殿门口,打量着纵横分布的宫殿,孔孔格格,雄伟无比。
宫檐之下,一阵冷风吹过,紧了紧衣襟,回首看向龙榻,绣衾黑黄相间,表书朱红,互相一衬极是惹眼。
天子刘协回首看着在风中飞卷的旗帜,听着猎猎声响,战马嘶鸣,一时竟有些痴了。
他站在殿外白玉廊上,摸索着廊上玉兽之首,目光时而深沉,忽而激昂。群臣皆跟随着丞相曹操已去,殿外步履一空,身后大殿中的明光已歇,朱门却敞,宛若黑洞洞的大口,欲择人而噬。
随侍多年的老太监躬身道:“陛下何故哀叹?”
刘协落寞道:“每当散朝之际,朕皆驻足在此,视群臣离去,我大汉四百年江山,宗庙为董贼倾覆于洛阳,社稷复立于许昌,如今天下只知曹丞相,安知有天子?朕常思之,抑或朕失德也,昔日朕素闻江夏刘琚乃刘景升之侄,有忠义之心,不想今日殒命,天亡汉室也!”言讫拂袖拭泪着,
老太监温言劝道:“陛下慎言,隔墙有耳,唯恐祸从口出。”
刘协看着许昌宫外丞相府忙里忙外,问道:“丞相府为何如此繁忙?”
老太监躬身道:“荆州局势不稳,据说曹丞相不日即将遣于禁将军南下襄阳。”
刘协眼神迷离,悠悠道:“天下纷争几时休?天下百姓何辜?曹丞相折戟赤壁,朕这个傀儡天子不知还能端坐龙榻之上几时?来吧!来吧!伏请刘氏列祖列宗护佑社稷吧!”
而与此同时,江陵城外,孙权遣人与刘备结盟,双方合力对江陵城猛攻,然而凭借着江陵雄城之固,万余大军与双方斗智斗勇,互有胜负,双方对峙一月有余,江陵城下血流成河,死伤无数。
北方烽烟骤起,辽东公孙康与袁氏兄弟,乌丸单于楼烦联军合力攻打蓟城,蓟城岌岌可危,关键时刻,镇北将军李典协同参军司马懿率领两万邺城大军及时赶到,蓟城方才稳住局面,联军累日攻城,迟迟不下。
而关西诸侯马腾与韩遂合谋,趁曹操无暇西顾之际,出兵西凉,兼并了无数弱小诸侯,渐渐形成了以二人为首的十余路诸侯并立的局面。
除了远在边陲的益州交州之外,整个天下又陷入动荡之中。
夏口水寨
滔滔长江之水,在此处流速甚缓,广阔的河面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天空海阔都抱在怀里。
渡口之上,江夏水军整齐列阵,正严阵以待,水军校尉甘宁带着一众将校相迎。
水军校尉甘宁乃刘琚结拜义兄,追随刘琚起兵多年,劳苦功高,忠心耿耿,为了保密起见,只好由甘宁来接驾。
宝盖马车缓缓地驶入大寨,圆阵中先是保持了一阵沉默,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将士皆高举戈矛呼喊。
到了阵前,马车缓缓停下,甘宁立马躬身向前,车帘掀开一角,飘出一句冷冰冰的话,“此乃非常时期,何故张扬?且入大营再说。”
“末将鲁莽了。”甘宁笑容一敛,抱拳道,
当初甘宁听闻刘琚殒命江东,勃然大怒,扬言欲率水军直捣吴郡,生擒孙权,斩杀之以慰义弟在天之灵,幸亏长史诸葛亮赶来劝住了甘宁,并委以实情,方才作罢。
“且入内再说。”
重新坐进马车中,刘琚撕下颔下的假胡须,微笑着看着甘宁问道,“兴霸心中尚有怨气?”
“末将不敢。”甘宁低下头,满脸的不甘之色,“末将昔日与主公汉上结义,肝胆相照,相约共济大业,如今主公为何对末将苦苦隐瞒?”
刘琚对一边的贾诩使了个眼色,贾诩会意,拱手道:“兴霸恐误会了主公,此番谋划关乎天下大局,军营乃人多嘴杂之地,常言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眼下荆州如炙烤之火炉,天下人皆翘首以盼,许都与东吴细作无孔不入,兴霸乃性情中人,主公义兄,惟有瞒住你,方显兴霸真情流露,才可瞒过那些敌军眼线,还望兴霸体谅主公苦心。”
甘宁听罢心中释然,反倒有一丝惭愧,道:“还是主公思虑周全,若非如此,末将险些误了大事。”
刘琚不置可否,复问道:“文和此番随本将一行,有何感念?”
贾诩想了想,道:“此行所见所识颇多,所感也颇多,一时无法尽数言之,今主公问起,老夫姑且言其一二,不知可否?”
“文和尽管直言便是。”刘琚道。
贾诩蜡黄的脸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此番东海一行,方知天地之大,深知个人比之犹如沧海一粟,方悟出何为二字?
“哦?”刘琚微微挑眉。
贾诩认真地说道:“此二字便乃天下。”
刘琚默然,稍微沉吟,即笑道:“那贾公且说说,何谓天下?”
贾诩眼中露出锐利之色,说道:“中原就是天下!”
刘琚失笑,“中原即天下,那江夏与东吴又是甚么?”
贾诩这回没有思索,脱口而出:“东南有王气,圣主东出天下平。”
刘琚脸色终于微变,他怔了怔,幽幽道:“贾公何故口出谶语?”
贾诩伸手撩开窗帘,任由窗外的春风灌进来,灰蒙蒙的脸色终于有了逐渐转黑的趋势,四周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而贾诩的眼神,穿透风帘,不知落在何方。
对着窗外看了许久,贾诩缓缓道:“自桓灵以降,黄巾猖乱,群雄并起,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群雄慑服,今汉祚衰微,远播许昌,苍生无系,老夫本以为汉室社稷倾覆在即,不料得遇主公,方知天佑炎汉,宗庙不绝,伏惟主公一时英武,智略超世,当世无人可及,汉室帝胄,四海所宗,为圣主者,非公复谁?老夫智计短浅,愿为圣主画策,伏愿主公应天顺势,入主荆州,兴义兵清君侧株奸逆,匡扶汉室。”
甘宁睁大双眸,满眼都是震惊,对贾诩的话,虽然每一个字的意思他都知道,但是连在一起,他却发现无愧为毒士贾诩,此等大放厥词是何居心?
注意到甘宁震惊的眼神,刘琚一贯中正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叹道:“知我者,贾文和也。”
甘宁不解道:“主公,曹贼窃据神器,人神共愤,正逢赤壁折戟,正是主公奋起之时,只须振臂而呼,心怀汉室者必望风景从,主公率义兵直捣许都,擒杀曹贼,迎奉天子于荆州,末将愿为先锋,披坚执锐,在所不辞。”
“今曹公率百万大军南征,一朝为周公瑾所破,折戟沉沙于赤壁,然根基未动,依旧执天下之牛耳,不可轻易捋其锋,自此大败,曹军暂无力南顾,江南此赖以安。今幽州乱起,袁氏复起,联合辽东联军,制衡中原,此乃主公拟定之策。而之所以有如此定计,盖因中原强而荆州弱。江南眼下虽能得一时苟安,安能持久?今天下三分,曹公窃据其二,鲸吞天下之心不死,荆州北结辽东联军,对中原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既是明智之举,亦是迫不得已之举。”贾诩说道,又问甘宁,“兴霸可知此乃为何?”
甘宁摇摇头,不能回答。
贾诩并不失望,他继续道:“天下诸侯林立,唇寒齿亡之下弱弱合纵以抗衡中原,方为存身之策,故而联合辽东乃明智之举,也是迫不得已之举,皆因独以荆州一州之地,何以一己之力抗衡中原?眼下天子尚在许都,大义名分皆在曹公,主公冒然北上,即为以臣伐君,必致人心向背,自古失道义者,焉有得天下之理?倘若主公奉臣道,打着清君侧株奸逆之名,兴义兵北上,匡扶汉室,则天下豪杰必望风景从。”
甘宁似懂非懂,点点头。
刘琚也不理会甘宁此时能够理解多少,他的目光透过车帘笔直向前,望着遥遥在即的夏口城,他继续说道:“适才贾公言及,中原即是天下,此言固然不错,然也不全对,荆州乃天下腹心,四战之地,要融入到天下中取,方乃天下归一之地。”
放下窗帘,刘琚幽幽冷笑道:“今幽州已成燎原之势,这使得曹公不得不调转兵锋,先图幽州,然曹公从未放弃过一统天下的念想,多年来荡平北地诸侯,意欲一统北方中原后,能够席卷江南。以本将与贾公料之,曹公必欲平定幽州之乱,若其果真能平灭幽州之乱,而后必挥师南下,饮马长江,一雪前耻。倘若本将再给幽州添上一把柴薪,足以让曹公数年间难以南顾,当是时,正是我等荆楚男儿建功立业之际,江南必定烽烟再起!”
“烽烟再起”四字一出口,贾诩与甘宁一老一小两人,几乎是同时目露精光。
待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锋芒敛去,坐在他侧首的贾诩,此时抚着稀疏的山羊须,蜡黄的脸庞上颇为严肃,他先是轻声咳嗽了一声,这才抬眼望向刘琚说道:“主公意欲先易后难还是欲难而后易?”
刘琚心中一动,对贾诩说道:“贾公但请直言。”
“所谓先易后难,无非先并西川,再下江东,两者皆平,后图中原。”贾诩说道:“益州刘璋暗弱,乃守土之犬,贤能之士不能为之所用,北有汉中张鲁窥伺,当可计谋,吞并西川之后,再转而东进,以益州之民丰输送粮草,以荆州水军顺流而下。待荡平东吴之后,兵分两路,自南阳出大军北伐许都,自江东出偏师攻伐齐鲁。然东吴孙氏,已历三世,比之益州更为难下。至于北上而攻,则难上加难。”
“那么难而后易,就是反其道而为之?”刘琚蹙眉问道。
贾诩微微点头,说道:“先下东吴,则可得其精兵,收其财富,不虞相攻。彼时扬州既定,益州亦不难克,相机再夺汉中,则可由关中而出。中原之地,将无以为凭也。”
甘宁听罢大喜道:“贾公神鬼之谋,如此大业可成也。”
刘琚微微一笑。
车厢中沉寂下来,三人似乎皆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刘琚再度撩开窗帘,看向窗外,呢喃道:“回家啦!”
入夜闺房之中
“夫,夫君。”蔡姝趴在刘琚身上,手指画着圈圈,听到摇篮中婴儿平稳的呼吸声,她苍白的脸庞,此时却如此圣洁,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她勉强笑着,“妾身产后气虚,月英有孕在身,皆无法侍奉夫君,可要召馨儿前来侍寝?”
“你为我诞下麟儿,便乃刘氏功臣,为夫自然要陪侍在侧。”刘琚温柔道,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化为了虚无,此时他的眼中,只有她。
蔡姝闭了闭双眼,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溢出,无力的沿着苍白的脸庞滑落,再睁开眼时,往他怀里拱了拱,眼神中满满的全是深深的眷恋。
“夫君子嗣不旺,妾身身为正妻,自是责无旁贷,若有心人得知,还道妾身有善妒之名——”
刘琚抚摸过她的秀发道:“为夫未尽夫君之责,愧对你等母子,不瞒夫人,眼下军情紧急,明日我即将兴兵北上,只怕一年半载难以回家。”
蔡姝的眼神一暖,却仍旧望着刘琮,声音几不可闻:“夫君乃当世英雄,生来便为王霸之业而生,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当此时,妾身亦与荣同焉,妾身虽为一介女流,不能为夫君分忧,只好谨守门户后院,不使夫君分心,只盼夫君出征,还能心系我等母子,定要平安而归。”
刘琚心中有点感动,握住她的柔荑道:“放心!此番北上功成,我等再也不必委身于江夏,看他人脸色,有敢动本将妻儿者,虽远必诛。”
蔡姝忽地想起一事,莞尔道:“瞧妾身这记性,夫君还未为孩儿取名呢?”
刘琚温暖一笑道:“此乃本将嫡子,想起昔日与夫人初识于襄阳街头,方有今日良缘,结为夫妻,不如便赐名为襄,以为纪念,如何?”
“刘襄?襄儿?”蔡姝眼神迷离,满心欢喜道,“多谢夫君赐名!以后便叫刘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