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天，鹿游什么也不做，就躺在太阳底下，看着头顶摇曳的树叶发呆，她能从白天躺到黑夜，像一具尸体。
王东明有点担心她，偷偷跟周放说，鹿游该回国去，现在手术已做完，没必要再留在这，她在这每天都不高兴，会得抑郁症。
周放不以为然地回答，他认为鹿游去哪都不会高兴的，不如就在这呆着。
他们又搬了家，这次去老华人区。王东明给鹿游解释说那里离白人区近些，学校也好，街区也比较时髦，很有欧洲风情。因此王东明辞退了杨保姆，带着鹿游到了老华人区的新家。
新家在一片祥和的住宅区，看得出是富人们的街道，两旁设施齐全，花木被打理的井井有条。新家有两个院子，前院能停三辆车，中间是一套天使天神系列的喷泉，水已经干涸，白色雕塑上还有着被水冲刷过的印子。后院是个热带风情的庭院，芭蕉和铁树做了墙。
屋子里面则是一派富丽堂皇的欧式装修，进屋有一盏水晶吊灯从三楼垂下，一座木作的旋转楼梯分开两侧，扶手上都飞着天使。
“你其实一直住在这，对吧？”鹿游问。
“也不常来。”周放回答，他面对鹿游时刻怀疑的目光，笑了笑，他举起三根手指，“好了，现在向你起誓，我以后绝不骗你。”
鹿游楞了一下，将那三根手指窝了回去。
“算了吧。”鹿游笑了笑，“打动员针是很痛的。”
鹿游第一次进屋，被突然蹦到桌上的猫吓了一跳，那是只雪白的猫，没有黑色的爪子。她又惊又喜，缓缓地靠近，她回望周放。
周放说，“给你的礼物。”
“礼物？”
“搬家礼物。”
“哈。”鹿游干笑几声，而后发自肺腑地笑起来，“它不会叫美狄亚吧。”
“它还没有名字。”
鹿游摸了摸猫，它倒很乖顺，在鹿游手边蹭来蹭去，她是想管它叫美狄亚的。
“那么就没名字吧。”
鹿游在这个家住了很久，一直到回国，她都住在这。
她的生活逐渐规律起来，每天定时到语言学校上学，折腾到了第二年，她的外语终于有了起色。周放的外语是很好的，但他在鹿游面前总说中文，教也不肯教她。
“你就喜欢看我被为难的样子吗？”
“差不多是这样。”周放回答，还得意洋洋。
手术做完后他一直和鹿游住在一起，鹿游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成为了他的管辖内容。在他的教化下，鹿游已成了他所喜爱的那类女孩。
过些天要参加王东明的生日宴会，他的生日宴总是办得像个招商会，先是在酒楼里包一个大场，再是几个相熟的涌入那间大别墅去唱K，周放说每年都是如此，很无聊，但鹿游还是吵着要去，她想出去见见人。
眼下他们正挑选出参加宴会的裙子，鹿游望着镜子，都快认不出自己。
现在她有了瀑布般的长发，一些是接的，有一些是自己长得。腿和胳膊像周放生病时一样纤细，皮肤很白（那是她吃药又挨冻的结果）。周放每晚监督她去上形体课，这让她在镜子前站得笔直。若是她有一丝松懈，周放还有一根专门敲打她手心的小竹棍。
鹿游的试衣间按颜色分别摆放，已被填充得满满当当。周放刚出院那阵子没什么事，每周末都带她到各地的商场去买衣服饰品。她在试衣间里手忙脚乱地换衣服，周放就在外面欣赏她的变装秀。
等她都试完了，周放就在衣服堆里指指点点，挑出几件来递给店员。此刻店员们可不会闲着，她们的手上早放好了无数样品，等着周放点头，再涌到试衣间，把鹿游包裹起来。
说句题外话，因周放经常来往购物，和几个固定店员都是很熟。若是有新来的，他们一定叮嘱：万万不可打探一丝这位公子哥的身世，至于他身边的这位小姐，更是要把嘴巴看牢。
“你在发什么呆？”周放问。
他正帮忙调整鹿游的腰带。他一向对浅色的搭有细腰带的连衣裙情有独钟。
“没有。”
“你在发呆。”
鹿游无奈，“好吧，我在想时间过的好快，原来我万万想不到会有长头发。”
周放嗤嗤地笑起来，“怎么？”
“以前我在山里，头发不好打理，要洗要晾都很麻烦。不过那阵子很流行长头发，还有那种从日本传过来的，公主切，你知道吗？就是脸两边的头发削平。”
鹿游边说边手舞足蹈，周放笑道：“我知道，所以那时你也想那样，对吗？”
“对，但是我留到一半，有人在我头发上粘了口香糖，我都不知道，它粘了整一下午，怎么洗都洗不掉，没办法我只能把头发剪了。”
“这真可惜。”周放退后几步，去看鹿游的腰带是不是在正确的位置，而后他上前，稍微整理了一下鹿游的头发，“现在你不用担心了。”
“嗯？”
“谁再往你的头发上粘口香糖，我就砍掉他的贱爪子。”周放故作阴冷，但因为他本身就很变态的气质，他说这话时，鹿游心中猛地一紧，像被人抓住了喉咙。
她下意识地笑起来，为自己解围。
“好哥哥罩我，我给你扒蒜。”
“好。”
两个人都笑起来。
周放抱着二十份栗子蛋糕、二十份水果塔、二十份抹茶千层，谨慎地朝王东明家挪动，这些都是时髦的大火甜点，周放讨厌这些甜腻产品，但鹿游吵着要买，他没什么办法。现在鹿游在一旁幸灾乐祸，提醒他小心脚下。
“我如果看到了我的脚下，你最好先担心你的小饼干们，好吗？”
鹿游还在笑，她轻快地迈步到王东明家门口。
她先是敲了一下，接着又连敲两声，这是周放教她的敲门礼节。尽管鹿游觉得没人会在乎这件事，她还是乖乖照做。
门被一个热情大姐打开，她手里拿着啤酒瓶子，好像已经喝多了，她嘴里狂飙着外语，把鹿游吓的连连撤退，周放不动声色地上前，正好将怀里的蛋糕塞到鹿游怀里。
周放笑容迷人，用外语回：“米兰达，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周放。”
被叫做米兰达的大姐像是见了侏罗纪的恐龙，尖叫着拥抱周放。
“我的甜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都太想你了。”米兰达留意到他身后抱着三摞蛋糕，茫然的鹿游，“看看这个小可爱，这是谁？”
未等周放回答。
“啊，让我猜猜，你的——”米兰达眉飞色舞，周放的皱眉持续了不到一秒，“女朋友？！”
周放抽了两盒蛋糕，礼貌地微笑：“可以帮我个忙吗？”
他将一盒放在米兰达面前，米兰达爽朗的大笑，“当然。”
她接过蛋糕，朝厨房走去。
周放看一眼状况外的鹿游，挑了下眉毛，瘪了瘪嘴，做出一副“瞧这进口疯子”的神情，鹿游稍微放松了些。她紧跟着周放进屋，才发现刚刚只是一个开始。
全场人叽里呱啦说着根本听不懂的方言或外文，他们见到鹿游，寒暄地问上几句，听到是周放的妹妹，便都格外惊喜，再打探几句干嘛来的，在哪上学，而后各做自己的事情。周放被他们缠着说些精彩见闻，周放很会说这个，不管是小时候见鬼，还是长大了揍人，他都说的精彩纷呈。
如果不是鹿游对鬼怪故事格外讨厌，她一定也要被迷住了。
鹿游四处转转，和鹿游同龄的孩子一边刷着脸书或是推特，一边用外文快速地交谈，他们大笑，讨论要去哪里上大学。
“我绝不在洛城呆着。”其中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姑娘高谈阔论：“我要去东部，去波士顿。”
“我在加州就好了，加州的阳光…”
鹿游听着游离，他们接着聚集到二楼，又喊又叫，鹿游从未有这么厌恶外文的时刻。
她不得不留在一楼徘徊。她是期待这场聚会的，她多么希望能多和一些人聊聊天。而且她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王东明。她还以为自己和王东明关系有多好，结果到访后王东明也只是礼貌地和她闲聊几句，就被其他叔叔拉走打桥牌。鹿游在他身边坐了一会，他一句话没顾得上和鹿游说。
这喧闹的宴会，她独自在餐桌前徘徊。
她咬几口桌上的烤鸡，那是独特的柠檬风味，酸倒了她的牙。她又捡几片薯片到嘴里，真是太咸了。最后她吃了一块格外好看的黑白点心，鹿游说不上这甜品的名字，它看起来是涂满巧克力的甜甜圈，但吃起来它却是又硬又脆的空心糖霜，那糖霜落在嘴里，像小石头一样，齁得嗓子发疼。
“呸呸。”鹿游往外吐了几口，咧了咧嘴。
哪有这么难吃的东西，这是什么人类吃的东西啊。鹿游气愤。
突然她听到同样的评论。
“好难吃。”
鹿游转头去看，是一个同龄的男孩，他穿着白色条纹的衬衫和一件白色的牛仔外套，一条浅蓝色牛仔裤，一双棕色牛皮短靴。他手里也拿着一块空心糖霜，不同的是他一边说着难吃，一边把整个点心都吃下去了。
“很难吃，是不是？”他在问鹿游，鹿游愣了一下，点点头。
“都是糖霜。”
“一定是艾达带来的，她就爱带这种难吃便宜的玩意，然后把好吃的都藏在家里，给她的偏瘫儿子吃。”
鹿游睁大眼睛。
“他们没叫你去玩吗？”
“什么？”
“你是新来的，周放的妹妹吧。刚才我都听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拿起鹿游带来的栗子蛋糕，那没剩几块了，只有一点歪歪扭扭的，谁也不愿意拿的残留在盒子里，他毫不介意，用筷子快速地夹起来塞进嘴里。
“你带来的蛋糕很好吃。”
“谢谢。”
“你叫什么名字？”那男孩问，“我叫许开宁。”
“鹿游，我叫鹿游。”
那男孩开玩笑道：“你怎么不叫路由器。”
鹿游楞了一下，他拍拍鹿游的肩膀：“我开玩笑的。”
“现在我也要上楼去玩，你要和我一起吗？”
鹿游犹豫：“不了吧。”
“怎么？”
“嗯…”鹿游鼓起勇气回答：“我外语不好，我听不懂，而且我也不认识他们。”
许开宁楞了一下，大笑：“他们的确爱装逼，尤其是安琪，简直就是逼王，明明是个旅游签来的土货，ABC都发不清楚。”
鹿游有些慌张。
“那…那也没什么吧…”
“你还替她说话？”
“不是，不是的。”
许开宁笑，“你好呆啊，真的是周放的妹妹？周放可是个人精。”
鹿游皱皱眉头，尴尬地笑笑，别过声去餐盒捡些别的东西吃。而许开宁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他倒很开心似得：“你在哪上学？”
“语言学校。”
“你不上高中？”
“嗯…”
“怕听不懂？”
“嗯。”
“那有什么，你多大了？”
“年底十六。”
“那就和我差不多大嘛。你可以来绿十，我们有国际班，都是中国人。你可以从高一开始上。”见鹿游犹豫，许开宁又问：“你有skype吗？”
许开宁教她下了skype在手机上，又加了自己为好友。
他感叹：“天哪，你来了五个月，就在家里看书吗？”
“嗯…”
许开宁有些同情，无奈道：“好吧。不过现在你有一个朋友了，就是我许开宁。”
瞧他得意洋洋的样子，虽然有点莫名其妙，鹿游还是跟着笑了起来。
“嗯！”
“哈哈，你该和我们一起玩，不过这几个人是傻逼，你不认识也无所谓。”许开宁指指头上，“下次我约你。”
许开宁说完，就像一阵风，刮上了二楼。
鹿游留在原地，还没缓过劲来，她看着手机屏幕上唯一一个颤动的头像，忍不住扬起嘴角。
那个黄色小人颤动着。
“你好吗？”
那黄色的小人发问。
“你好吗？”
周放在她耳边复述。
鹿游吓了一跳。
“是谁？”
“是…”鹿游想指，却不知道该指哪，“刚才有个人，叫许开宁。”
“哦。”周放长长地应了一声，“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帮我下了skype，说可以聊天。”鹿游开心道：“让我去上学。”
周放笑：“还有呢？”
“没什么了。”
“他没和你说我的坏话吗？”
“嗯？”
“之前他托我帮他找人考驾照，我将这事告诉了他老爸，他大概被狠狠修理了一顿，现在估计对我意见很大。”
“哦，他说你是人精。”
周放笑了笑，“走吧，看你很无聊。”
“去哪？”
“回家。”
“哦，好！”
有时候鹿游真的觉得邪门，他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刻出现，那么及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