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放也住进了这件阴森的宅院,他不常出门,顶多是晚上到小区的花园里走走,鹿游会陪着他,他一直带着一顶帽子,有时还带着口罩。
尽管鹿游说要考虑考虑,但第二天,她的护照签证等等就都被排上了日程,她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即便想出来一两个,周全也会回答她:您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她才稍稍熟悉这个新家后,却又要踏上更崭新的土地。
她即将和母亲和周放一起到国外去,却还只会用外文说一句你好。
临行前一晚,周放说想出来走走,鹿游陪他去花园逛逛。路上周放步伐缓慢,一直不说话,鹿游边走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忍不住发问:“你是生病了吗?”
“你真是好眼力啊。”周放戏谑道。
鹿游噤声,又过了一会,尽管她已经错过问话的最好时机:“是什么病?”
“放心,不是传染病。”
“我不是这个意思!”鹿游急切地辩驳。
周放轻轻地笑:“你去看你的猫了吗?”
“啊…猫?哦,我…去了…”鹿游丧气:“周大伯说四只只活了一个。我去看了。”
“怎么样?”
“它有一只爪子是黑色的。”鹿游回答:“原来那四只,都是雪白的。”
“你觉得周全把你的猫都扔了,随便找来一条糊弄你吗?”
鹿游慌张:“不是!我!”
“那是什么?”
“就算扔了…”鹿游丧气,“我又能怎么办呢……”。
“猫是会变色的。”周放瞥一眼她失落的眉眼,突然道:“以前我养过一只猫,它的眼睛还会变色呢。小时候它的眼睛是绿色的,后来就成了蓝色的。”
这时两个人来到花园中间的玻璃花房,里面摆了几张桌子椅子,灯光昏黄,每张桌子上点着一小盏香蜡烛。周放说要在这歇一会,鹿游跟着,坐在他旁边,瞪大眼睛问,“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你有猫?可你不是受不了猫毛吗?”
“所以后来送人了,我生病之后。”
“唔…那它叫什么名字?你的猫。”
“没名字。”
“啊?!”
“你的猫呢?叫什么名字?”
鹿游稍稍喜悦,“美狄亚!”
周放忍不住笑出声,难以置信似得:“美狄亚?!”
“你笑什么?”鹿游有些不好意思,“美狄亚是个女强人,谁招惹她,她就要报复谁,就是亲爸、亲儿子都毫不在乎!”
周放一怔:“那你是很欣赏她了?”
“当然!”
“那你会像她一样吗?要是有人害你,利用你,或是抛弃你,你会像她一样报复所有人。”
“当然!”鹿游果断答道:“你帮我一分,我帮你三分。你害我三分,我就扒了你的皮!”
周放笑,“真恐怖。”
“哈哈哈,你是大少爷,当然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我以前在乡下,家里只有我和我妈妈,他们欺负我们家里没男人,我们若妥协三分,他们只会再多想要十分,没有尽头。”
周放不说话,只点点头。鹿游以为他不喜欢这种暴力论调,连忙转移了话题:“不过我一直有事想问你,你在唱什么歌?”
“什么?”
“你一直在哼歌,手指敲来敲去的。”
“恐怕是你没什么兴趣的歌。”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鹿游鼓起勇气说,她想虽然周放是一个高贵的少爷,但她自己现在也是一个飞上枝头的小姐了,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她继续说:“你这人有点奇怪,说话总是遮遮掩掩,让人去猜,猜不准,你又说没什么。”
“怎么,你不高兴?”
“不是…可我们不是…你不是我的哥哥吗?!”
“你觉得我是你哥哥?”
鹿游一下窘迫,“我知道!我是乡下来的,你们都瞧不起我,我不配认为你是我哥哥。”
周放又笑起来:“我在唱戏。”
“唱戏?!”
鹿游凝望着他,心里有个很傻的念头:他的眼睛现在是淡棕色的,不知明日又会变成什么颜色。
他突然握住鹿游的手,这可把她吓傻了,不用看镜子,她都知道自己的脸在烧,还好现在是晚上,她可以解释是烛火照的。
“你做什么?”
他拿着鹿游的手指敲桌面,发出闷闷地声音。他轻轻唱,在这静谧的夜晚:
娴静犹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
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那歌声像一根绸带,把鹿游的喉咙扎紧了。鹿游怔怔地望着他,时间仿佛停止了。等他唱完,鹿游张口结舌,胸口一起一伏。
“这是什么戏?”
“越剧。”
“唱的是哪出?”
“红楼梦。”
“哦…”鹿游回过神,急速地把手抽开,又背到身后,她勉强接起这个话柄:“我知道,以前在村里,开戏曲下乡大会,听过,但没听过你这个,我们那里唱,唱…哈,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总之…就是一群人,背后插着旗子,还挺威风的。”鹿游又坐到周放身边去了,她低着头,看着别处:“可是我不是林妹妹,我没她有学问。”
“你看过红楼梦?”
“看过。”鹿游说:“但我看不懂,我最爱看他写吃的,什么鹌鹑蛋、炖肘子、杏仁茶、桂花糕、茄匣,我最想吃的,是那个火腿笋子汤。”
周放哈哈大笑,“明天让人给你做,好吗?”
“好啊!”
第二日鹿游并未见到她的笋子汤,她虽也没真的抱着多大期待,但心里不免还是失落了一下。母亲还在忙碌着,尽可能地往箱子里再多装些东西。鹿游坐在一边看着。
“这也太多了吧。”
母亲埋头收拾,一边回答:“国外和这里生活不一样,这没有那没有,你再去超市买,大字不识一个。虽然有人接你们,你哥哥也是在国外呆惯了的,但有个准备总不会错。”母亲撑开一张床单,是新的,“你瞧,纯麻的,那热,你就把这个铺上,凉快,不要铺凉席。我听说国外的床都大一截,我特别买了大号的。”
鹿游走过去,那是一张粉色桃心的床单,她皱眉:“好俗啊,我不要粉色的。”
“女孩子用粉色的,多清新,铺起来爽利。”
“周大伯不是说超市里都能买到吗?”
“是,怕你到时候不舍得花钱。”
“我们现在有钱了!”鹿游抢过床单,丢在一边,又打开行李箱,里面满满当当,方便面都装了几包,她把零食捡了出来:“我不要,我不吃零食。”
鹿游拎了拎行李,“这么沉!”
“你又不拿着。”母亲还想说服她带上那张床单,鹿游左右不愿意,母亲终于也放弃了。
“妈,你最近都去哪了?”
“办签证。”
“咱们不是一起办的吗?”鹿游说着,把箱子里的东西往外挑捡。母亲看不下去,把鹿游拦住。
“好了好了,你再捡,还带什么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带吧,那有卖的,你到了总不能立马去买吧。这些就当救急了。”
母亲说着,眼圈却红了,鹿游惊奇地望着母亲。
“你怎么了妈?”
母亲摇摇头,擦了擦溢出来的眼泪:“嗨,激动呗。熬了十年,终于熬出头了。”
“他还没跟我说为什么不要咱们了呢!”
“好了好了,以后你都会知道的。今天是好日子,你跟你哥哥走了,以后想吃什么喝什么,都不再愁了。上学,上学也能到国外去上,好体面。”母亲握着鹿游的手,“看这手,哪像个小姑娘的手。”
“妈,你至于吗?”
母亲也笑了,摸了摸鹿游的脸,又撩了撩她的头发,“以后别留这个刘海了,小姑娘露脑门好看!”
“哎呀,烦不烦啊。光收拾我的,你自己的收拾没有啊。”鹿游把母亲的手打掉,她有些不自在,她觉得今天母亲很怪,或是说,这几天都很怪。
若是现在问鹿游,鹿游也说不出个一二三,那是一个缓慢的、温水煮青蛙的过程,但正是从那时起,鹿游得了疑心病。
她和春小羽提起过此事,她是这么说的:
“他们先是忽悠我,说我妈的机票出了问题,要坐临近班次的飞机。我那时只是隐隐觉得不对,想着,哎呀,真不顺利。出了海关,我还问要不要等我妈一起,她不会英语,那些黄毛八成要刁难她。”鹿游笑了笑:“我记得她说旅行,老是踹我踹我的。”
“后来,后来他们又说她被海关卡了,因为机票和乘坐的班次不符,瞧瞧,这严丝合缝的理由。之后我住在周放租的一间公寓里,每周有阿姨来做保洁,饭总是周放带回来,或者他订了,我在门口取。起初我三天问一次,之后我一天问一次,最后我每个小时都在问,我妈去哪了。”
“她就像消失了,你能明白吗?好像从来不存在一样,没有人能回答我,那时候甚至没人和我说话。只有保洁阿姨,她是个外国人。可我总不能去问她,那多像个神经病,况且她已经有把我当神经病看的意思了。我打电话给地接的叔叔,他叫王东明,我问他,我妈来了吗,她去哪了,为什么我不能和她通电话。那个叔叔只叫我等一等,再等等。他是根本不在乎我的,他只在乎周放。”
“最后终于有一天,我面对这个事实了。”
“我妈不见了。”
“就是那一天,我去问周放。那天保姆也在,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后来我把她煲汤打在地上了。很烫,我的手全烫掉了皮,肿的像猪手。我就是那时候知道烫伤烫的时候不疼,疼的是后来,能疼得你想跳楼。”
“你问周放他说了什么?他说什么,难道你还想不到吗?”鹿游无奈地说:“他自然是表情轻松,好像一切都理所应该一样的回答我。”
“你可真是好眼力啊。”周放悠闲地躺在太阳底下,翻阅着一本海洋杂志,鹿游气势汹汹地站在一边,身后厨房里有那个好事的保姆,她剁骨头的动静在鹿游发火后明显轻了不少。
鹿游气地咬牙切齿,但异国他乡,她难道要和周放闹翻吗?
“你们都骗我!”
“对啊,然后你就乖乖被骗的团团转,像个小傻子。”周放说着,像是没有恶意地笑话她。但在鹿游听起来,这一切都成了她的错,是她太笨太傻。
鹿游气极了,反而冷静不少,她声音颤抖,事实上她浑身都在哆嗦,“我妈呢?她现在在哪?”
“不知道。”
“骗子!”
周放将杂志合起来,起身,他一下把太阳遮住了,逆着光,周放像从地府里窜上来的无常鬼,“我可以帮你问问,好吗?”
他没等鹿游回答,他就风轻云淡地走到厨房去,说要和保姆一切剁大骨。
周放刚拿起拆骨刀,就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客厅传来,吓得保姆手一抖,刀乒乓地落在案台。那是鹿游的喊叫。周放和保姆对视一眼,周放安慰道:“没事,她太难过了。”
而后客厅又传来嘁哩喀嚓玻璃碎裂的声音,保姆慌忙赶去,见一地电视、茶几、花瓶、一应摆设的残肢碎片,正中间站着手拿高尔夫球杆的鹿游,她喘着气,泪水沾满脸颊,地毯上都是她的血脚印。
保姆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此时身后传来砰砰的响动,是周放剁骨头的声音。
“总之我大发脾气。”鹿游回忆道,“要是现在,我可没有那样的力气了。我只会坐在地上哭一会,或者去一个能投的井。”
她想起母亲在机场送她离开的样子。
那时母亲说她要坐别的飞机走,很近,就差半个小时,她要再等等。母亲紧握着鹿游的手,空姐已经在催促登机,她一边送鹿游进登机口,一边舍不得撒手,还在絮叨:“走了,走了。小游,路上小心,天冷要多穿衣服,在外头舍得花钱,要吃好的,有你爸爸呢。”
“知道了。”鹿游厌烦地抽手,她是不好意思,又在刻意回避离别的伤悲:“又不是见不着了。”
“是是是。”母亲松开手,“小游,再见!”
“嗯!”
未等母亲再说什么,鹿游就被推搡着进了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