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吵、吵,都啥时候还吵吵吵!”
“都别哔哔了!‘脖子长’,你跑类快,快去把‘大明白’喊过来。”
“喊立功呀?他不中、不中、不中!”
“可不是吗?上次我肚子疼,他楞我说是‘烂胃炎’。我浑身上下就属胃口好,天天都吃不饱。”
……。
乡亲们简单讨论几句,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原则,派“脖子长”房博去找刘立功。
刘立功因为在土改中立场坚定、表现突出、战果喜人,再加上自身年纪轻、见过世面(在三屋市生活过)、识文断字(会念演讲稿),被公社当苗子培养,成为一名赤脚医生。
但刘立功这个年轻的赤脚医生刚接受培训没几天,草药还没一个老农认得多,在治病救人这一领域,根本没有什么“突出的”“显赫的”“令人折服”的战绩,所以乡亲们一开始是不信任他的。
被委以重任的刘立功,迫切需要“再立新功”来确立自己在大丰公社的地位。问清楚“他三叔”的症状后,立即翻阅《一个游医的自我修养》巩固了一下相关知识。
这本书图文并茂,包罗万象。从最常见的咳嗽、感冒、发烧到最复杂的心脑血管疾病;从消灭血吸虫、寄生虫到生化武器的防护、核武器来了以后的应急措施;从针灸、刮痧、拍打式疗法到中药的合成、西药的提炼、中西药的混搭,无所不涉。是真正做到“只要识字,看了这本书就能做个游医。”
一路上,房博紧催慢催:
“立功哥,你快点儿。”
“立功哥,你走快点儿。”
“立功哥,你能不能走快点儿。”
“立功哥,我帮你背箱子,你走快点吧。”
……。
刘立功只要挎上医药箱,浑身上下就会散发出一股老游医才有的天然气质——淡定。他紧紧夹着医药箱,脑子里滚动着治病要诀,斥道:
“慌甚?”
“白催!”
“两天都没烧死,这一会儿也死不了!”
“走快了、颠坏我的宝贝你赔得起吗?这可是公家财产!”
“别吵吵,思路都被你扰乱了!”
……。
此刻正是用人之际,乡亲们看见刘立功闲庭散步一般赶来不好说什么,只能以“撇嘴”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但是刘立功先是撸起袖子不动声色的一番“望闻听切”,然后翻翻眼皮、探探鼻息、看看舌苔、摸摸动脉,便得出一个结论:这是邪火入体导致的急火攻心。
这一套动作虽然在治疗上没什么起色,但是唬人。在乡亲们的“啧啧”声中,刘立功两只手在腰间使劲蹭了蹭,郑重其事地打开他的宝贝医药箱。
医药箱里面除了刀、剪、针之类的工具、还有一大堆草皮树根和一小包阿司匹林,剩下的就是红汞、碘伏、紫药水儿,药棉、绷带,纱布片儿。至于急救用的药品,比如说副肾素、樟脑针、地塞米松、止痛药,刘立功压根不知道“长啥样”。
在缺医少药的条件下治病救人,对赤脚医生而言是常态。是主观能动性与客观规律性高度锲合,是顺应时代发展,克服一切困难的产物,是民间智慧应对医疗物资匮乏的集中体现,更是赤脚医生的伟大之处。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医术了!
一片寂静中,刘立功坚决果断地发号施令:
“你、去弄条湿毛巾。呃,多弄几条,先物理降降温!”
“你、去烧点儿开水。呃,下面扇风、上面盖盖儿,快点儿!”
“你、去把这三片儿阿司匹林que(砸)碎。呃,注意点儿,白(不敢)洒了,一定要que成面儿!”
“你、去把这些草药捣成泥儿。呃,草汁刮刮,白浪费了!。”
“你、去把这几根针用滚水消消毒。呃,小心点儿,烫住手我可没药医!”
“你、去把窗户关严,湿气白进来了。”
“你、往后让让,一股子大蒜味儿,‘他三叔’救活也得被你熏死。”
……。
贴毛巾、掐人中、擦胸口、抹后背、灌药水、敷药泥,刘立功一通操作猛如虎,众位乡亲看得直咧嘴:“这些(措施)俺们都做过。要是有用,还叫你来做什么?”
刘立功动作突然一收,大喝道,“针哩?俺的针哩?”
慕融铁闻声跑进屋,啃啃呲呲道,“那啥,你叫俺小心点,针掉锅里了。俺寻思着等水凉凉……。”
慕融铁原名慕容雪,挺诗情画意个名字为了抓住大炼钢铁的时代脉搏改名为“慕融铁”。由于口条顺、寓意好,乡亲们叫了以后都说好。
众位乡亲当场懵圈,当事人刘立功发出气急败坏的嘶吼,“你还没猪圈里的那头花猪聪明!”
房博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慕融铁一图懒省事、二怕烫住手,直接把针丢进锅里,美其名曰“彻底消消毒”。等捞的时候后悔不迭,恨不得扇自己俩嘴巴——咋不找根绳儿把针拴住再丢锅里呢?
慕融铁做了差窍事儿,挨了日呱(训斥)心存不满却也不敢反驳,讷讷道,“不中……,寻(找)几根纳鞋底子的针,你先用着?”
“俺那是能治百病的银针、银针、银针!”刘立功气的歇斯底里,奔到灶房一看,“他三婶”站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土罐前,手里拿着两根树枝修理而成的长木棍,正在捞针。
“又一头猪!”
刘立功气的两眼发黑,拿起一块破布垫着,端起土罐就想来个“司马光砸缸”。
“他三婶”杀猪一般叫了起来,“白砸!你砸了、俺们拿(用)啥东西烧水喝!”
大炼钢铁以后,家家户户但凡含点铁的东西都拿去炼钢了。不含铁的,诸如水缸、米罐、咸菜坛子,瓷盆、瓦罐、砂壶杯子,都砸碎拿去做耐火材料了。
这个土罐是“他三叔家”n久以前刨荒刨出来的,乡亲们根据形状,推测它是旧社会某个地主老财家用的夜壶。
如此埋汰、污秽的东西自然没有资格拿去做炉灰,这个土罐因此躲过它的“罐生”中最大的一次危机。
只有这个土罐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幸运:
它曾经深埋于九朝市郊一座大山底部的始皇地宫,在七百三十二年的漫长时光中、在极为复杂的地质活动、地表河流改道造成的土壤结构改变以及地下土层蠕动等多重作用下,它移动了两百七十六公里到达这里。
重见天日之后,土壤里的各种重金属、微量元素侵蚀了它的本来面目,斑驳的泥苔融入它质朴厚重的外表被人当成夜壶,接着被置于某个隐蔽的角落接了几十年灰尘之后,阴差阳错成了“他三叔家”唯一的一个烧水罐。
慕融铁跟进灶房,喊道,“你把水倒地上,你的银针不就出来了?……唉,就是白瞎(浪费)这一罐刚烧开的水了。”
刘立功一想,“言之有理!不过这一罐滚水还有大用,不能倒。”一边四下蛰摸一边不屑道,“你懂个球!地面有细菌,污染了银针,后果很严重。”
慕融铁识破他的意图,倚着灶房门,袖着两只手,冷笑道,“听人劝、吃饱饭。白(别)找了,你是找不到的……。”
这一刻,慕融铁觉得刘立功才是真正不如“大花”的那个人。若是能找到合适的瓶瓶罐罐装水,她也不会“寻思着等水凉凉了。”
刘立功找不到合适的容器装水,在慕融铁话里有话的奚落声中,他也不能听从慕融铁的吩咐,把水倒地上。
这是面子问题。
这时候,刘立功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罐子里的水依然在“咕嘟咕嘟“冒着汽泡,但自己端着土罐的两只手,怎么一点都不觉得烫呢?”
大都市下放老干部徐工走过来,从裤腰解下一根绳子,把绳子那头系着的一小块磁铁丢进罐里搅合几下,银针吸附在磁铁上、被带了出来。
徐工取下银针还给刘立功,“你这(银针)不是银的!”
刘立功无言以对,听见慕融铁“嗤”的一声轻笑,禁不住脸上一红,心里面就对帮他解围的徐工窝上了火。
接过铁针暗自数,一根不少。返回内屋对着“他三叔”的左膀先是几条热毛巾轮番一顿搓,然后拿起铁针四下一通扎,边扎边揉边普及:
“不管银针、鉄针、钢针,都是针。只要用法得当消过毒,都是好针。”
“你们看这个血,稠的像油、黏的像痰、红的发黑。它不是淤血,是毒!”
“毒放出来,邪火也就出来了。……你们看(血)现在的颜色,是不是清淡了一点儿。”
“不能挤、不能挤,挤出来的是血,流出来的才是毒。”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所以急不得。”
“治病讲究标本兼治,这个症(病)是急症,要是早点喊我来,‘他三叔’绝不至如此。”
“以后我会天天来(扎针放毒),再喝点儿我配的中草药,吃几片阿司匹林,就无碍了。”
“就是要注意一点儿,千万白受风了,多找几床被子捂悟。”
“多喝开水。”
……。
在刘立功坚持不解的努力下,“他三叔”从高烧不退变成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