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两位将军[1],都很轻浮,有一天奇迹般地落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
这两位将军在某官府的收发室办了一辈子公务。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也在那里变老,因此之故,什么事都不懂。除了“请接受卑职的崇高敬意,耿耿忠心”,任何话都不会讲。
由于没有多大用处,收发室被撤销了,两位将军获得了自由,过着悠闲的日子。他们退职之后,都住在彼得堡书吏街,各有各的房子,各有各的厨娘,都领养老金。忽然来到了荒岛,他们一觉醒来,看见两人共盖一条被子。当然,起初他们什么也不明白,便闲谈起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大人,我今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位将军说,“我看见我好像生活在荒岛上……”
说完这话,他立刻一跃而起!另一位将军也一跃而起。
“我的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在什么地方呀!”两人都拉开嗓门,拼命喊起来。
于是两人你摸摸我,我摸摸你,这到底是做梦,还是真的遇见了这种怪事!然而,无论他们怎么竭力安慰自己,说反正这不过是个梦,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悲惨的现实。
他们眼前一面是无边无际的大海,而另一面是一小片陆地,陆地那边也是望不见边的大海。两位将军在收发室关门以后,头一遭哭起来了。
他们又互相看看,发觉都穿着睡衣,脖子上还挂着勋章。
“现在能喝点咖啡多好啊!”一位将军说道,但是一想起他们碰上的这个闻所未闻的怪事儿,又第二次哭了。
“咱们到底怎么办呢?”他含着眼泪继续说,“要是现在写份呈文,会不会有用处?”
“我看这么办吧,大人,”另一位将军答道,“您往东边走,我到西边去,天黑的时候,咱们再来这里碰头。也许能找到点什么的。”
于是两人开始找寻,哪里是东,哪里是西。他们想起有一次上司说过:如果你要找东方,那么你面对北方,右面就是你找寻的方向。他们又去找寻北方,想了各种办法,东西南北都试过了,但因为他们在收发室里办了一辈子公务,所以什么都没有找到。
“我看这么办,大人,你往右走,我往左走,这样更好!”一位将军说,他除去收发室以外,还在世袭兵学校[2]当过书法教师,因此,比较聪明一点。
说干就干。一位将军往右边走去,看见地上长着树木,树上结着各种各样的果子。这位将军很想摘苹果,能摘到一个也好,可是苹果都高高地挂在树枝上,非得爬上去不可。他试着爬了几下,除去撕破睡衣,结果一无所得。将军又向河边走去,看见河中有鱼,像在丰坦卡运河[3]上运鱼船里似的,挤得满满当当。
“要是书吏街上有这么些鱼儿可就好啦!”将军这样想着,食欲甚至使得他的面部表情也发生了变化。
将军走进树林,那里榛鸡叽叽地叫,黑琴鸡[4]咯咯地啼,兔子到处奔跑。
“我的老天爷!尽是能吃的!尽是能吃的!”将军说,他觉得他已经有点恶心了。
没有办法,只得空着双手回约定的地点去。当他走到的时候,另一位将军早已等在那里了。
“您怎么样,大人,弄到点什么没有?”
“只找到一份旧的《莫斯科新闻》[5],再没有别的了!”
两位将军又躺下来睡觉了,可是空着肚子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他们忐忑不安地想着,谁会替他们领养老金;一会儿白天看见的那些果子、鱼、榛鸡、黑琴鸡、兔子,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大人,谁会想到,人类的食物原来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树上长的?”一位将军说。
“是呀,”另一位将军回答,“老实说,直到现在我还以为,早晨喝咖啡时端来的面包,天生就是那个样儿。”
“所以,比方说吧,谁要是想吃山鹑,就得先去捉住它,把它宰杀了,拔掉毛,用火烤……不过这究竟怎么做呢?”
“这究竟怎么做呢?”仿佛回声似的,另一位将军重复着。
大家不作声了,都在想方设法入睡。但饥饿却断然把睡梦赶走了。榛鸡、火鸡、乳猪一个劲儿在他们眼前闪过,都那么肥肥的,烤得焦黄,还有黄瓜、酸菜以及其他凉菜。
“看样子我现在要吃掉自己的靴子了!”一位将军说。
“戴过很久的手套也不错呀!”另一位将军长叹了一声。
忽然两位将军互相打量一番:他们眼里闪着恶狠狠的火花,牙齿咯吱直响,胸膛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他们各自慢慢向着对方爬去,转眼之间都变得凶神恶煞似的,十分骇人。只见衣服撕得满天飞舞,不断响起吼叫声和哼哼声。那位当过书法教师的将军,咬下他同僚的勋章,一口吞下肚去。但是,那鲜血淋淋的模样儿,仿佛把他们的理智恢复过来了。
“上帝保佑啊!”两人同声说道,“这样我们会彼此吃掉对方的呀!”
“我们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哪个混蛋给我们开的这个玩笑!”
“大人,咱们应该聊点什么开开心,不然咱们会弄出人命案子的!”一位将军说。
“您开头吧!”另一位将军答道。
“您有什么高见,比方说,为什么太阳先升起,然后再落下,而不是相反?”
“您这人真奇怪,大人,您不也是先起床,到部里去,在那儿抄抄写写,登记注册,然后再躺下睡觉的?”
“为什么不可以重新安排:先躺下睡觉,做各种各样的梦,然后再起床?”
“唔……是呀……不过,说实话,我在部里办公总是这样想:现在是早晨,过一会儿是中午,再过一会儿开晚饭,随后就该睡觉了!”
但是,一提到晚饭,两人都又变得垂头丧气了,谈话刚刚开始,便告中断。
“我听一位大夫说过,人依靠自己身上一种液体可以长命百岁。”一位将军又开头了。
“那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老爷。自己身上的液体据说能制造另一些液体,同时这些液体又制造液体,如此周而复始,液体永不枯竭……”
“那又怎么样呢?”
“那就得吃点什么了……”
“呸!”
一句话,无论两位将军谈什么,总免不了要想起吃的,这又把他们的辘辘饥肠刺激了一番。两人决定停止谈话。一想起那份拾来的《莫斯科新闻》,便贪婪地读起来。
“昨日,”一位将军用激动不已的声音念道,“我国古都市座大人举行盛大宴会,赴宴宾客近百人,名酒佳肴丰盛无比,珍贵绝世。前来赴宴宾客,均携有各地山珍海味,以作礼品,犹如前赴伦德乌[6]一般。有‘舍克斯纳河的金色鲟鱼’[7],有高加索林中野鸡,以及在我国北方二月极为罕见之草莓……”
“去你的,我的老天爷!大人,难道您不能找点别的新闻念念吗?”另一位将军无可奈何地嚷道,把他同僚手上的报纸夺过来,念了如下一条新闻:
“图拉讯:昨日,因乌帕河中捕得大鲟鱼一条(甚至当地老居民也不记得是否有过此种事件,何况此一鲟鱼后被认出原是区警察局长Б),此间俱乐部特为设宴庆贺。受庆贺之鲟鱼被置于大木盘中,覆以黄瓜,鱼嘴插青菜叶一片。当日主持其事之Л博士照料极为殷勤周到,全体嘉宾人均一块。佐料花色繁多,甚至可说是琳琅满目……”
“对不起,大人,您选择读的东西好像也不怎么谨慎!”头一位将军打断他的话,同时也把报纸夺了过去,念道:
“维亚特卡讯:此间有一老居民发明一种烧鱼汤之方法,甚为别致。取来活江鳕鱼之后,先将其痛打一顿;因疼痛之故,江鳕鱼肝脏体积大增……”
两位将军都垂头丧气了。他们目光所及,无不是谈吃的。他们自己的思想也存心跟他们捣蛋,因为无论怎么努力把煎牛排之类的念头赶走,可这些念头总是蛮不讲理地打通道路,钻了出来。
忽然,那位当过书法教师的将军灵机一动,恍然大悟……
“这么办好不好?大人,”他欢欢喜喜地说,“咱们去找个庄稼汉?”
“找个……找个什么庄稼汉?”
“喏,普通的庄稼汉……平常那样的庄稼汉!他会给咱们端面包,抓榛鸡,捉鱼!”
“唔……找个庄稼汉……可是,没有这种庄稼汉的时候,上哪儿去找呢?”
“怎么没有庄稼汉,只要找,到处都是庄稼汉!大概他躲在什么地方偷懒去了!”
这主意给两位将军莫大鼓舞,他们立时精神抖擞,一跃而起,动身找庄稼汉去了。
他们在岛上逛了很久很久,结果一事无成,但到最后,忽然传来谷糠面包和酸羊皮的刺鼻味儿,于是跟踪追去。有位彪形庄稼大汉,躺在一棵树下睡觉,肚皮朝天,手枕在头下,肆无忌惮地在那儿偷闲躲懒。两位将军大为震怒。
“你倒睡得舒服,懒虫!”他们一齐扑过去,“两位将军老爷两天两夜没有一点儿东西下肚,都快给饿死了,你倒无动于衷!赶快给我干活去!”
那庄稼汉站了起来,看见两位将军严厉吓人。他本想撒腿跑开,可他们一个劲儿抓住他,死也不放。
于是他在他们面前干起活来。
他先是爬上树去,给将军摘了十来个熟透的苹果,自己留一个酸的。然后到地里刨了一阵子,刨出些土豆;随后又取了两截木头,摩擦出火来。之后他又用自己的头发做了个索套儿,拿它捉了一只榛鸡。最后,他点燃一堆柴火,烤出许许多多食品,叫两位将军也不得不考虑,是否分一点给这个寄生虫了!
将军看见庄稼汉勤奋努力的果实,心儿乐得直跳。他们早已忘记昨天差点儿没有饿死,只顾想着:你看做官多好啊,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完蛋!
“请问将军大人,你们满意吗?”懒虫庄稼汉问。
“很满意,亲爱的朋友,我们看见你很努力啊!”将军答道。
“现在可以让我歇会儿了吧?”
“歇歇吧,好朋友,不过你得先搓根绳子。”
庄稼汉立刻找了些野麻,拿到水里泡软,捣一阵,揉一会儿,——到天黑,绳子便搓成了。将军用这根绳子把庄稼汉绑在一棵树上,以免逃跑,而自己便躺下来睡了。
一天过去了,另一天也过去了,这位庄稼汉想出许多妙计,居然在手掌心里烧出菜汤来。我们的将军变得快快活活,肥肥胖胖,肚儿圆圆,脸儿白白。他们开始谈起来了,说生活在这里管吃管住,而在彼得堡,他们的养老金都一笔一笔地攒下来了。
“您有何高见,大人,巴比伦的通天塔[8]是确有其事呢,还是只是一个寓言?”一位将军吃过早餐之后对另一位将军说。
“大人,我以为确有其事,不然如何解释世间有各种各样的语言呢!”
“这样说来,洪水[9]也是真的了?”
“洪水也是真的,否则如何解释有洪水之前的野兽存在呢?况且《莫斯科新闻》讲……”
“咱们来读读《莫斯科新闻》好吗?”
他们找来那份报纸,坐在树荫下面,从头到尾读着,莫斯科怎么吃东西,图拉怎么吃东西,奔萨怎么吃东西,梁赞怎么吃东西,——没关系,反正不会打恶心了啊!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两位将军都感觉寂寞无聊了。他们常常想起被他们抛在彼得堡的厨娘,甚至偷偷哭了起来。
“大人,不知书吏街现在是什么样子?”一位将军问另一位将军。
“别提啦,大人!我这颗心也碎了啊!”另一位将军答道。
“这里好倒是好,没说的!不过,您可知道,公羊离开了母羊总有点儿不舒服!再说那身官服也真可惜啊!”
“的确可惜啊!尤其是四等文官的官服,只消瞧瞧那刺绣金边儿,脑袋就会发晕!”
于是他们开始强迫庄稼汉,要他设法送他们到书吏街去!真奇怪!原来这庄稼汉也知道书吏街,他在那儿待过,喝过蜜酒,不过都顺着胡子流走了,没有喝下肚去!
“我们正是打书吏街来的将军!”两位将军兴高采烈地说。
“大概你们曾经瞧见:有个人在房子外头,站在绳子吊着的木箱里,用彩漆刷墙壁,或者像苍蝇似的,在房顶上爬来爬去,——那人就是我!”庄稼汉回答说。
于是庄稼汉思索起来,仿佛他要让他的将军老爷高兴高兴,因为他们很赏识他这个寄生虫,也不讨厌他那庄稼汉的劳动!他造了一艘海船,不,不是海船,只是一条可以漂洋过海,一直能划到书吏街的独木舟。
“当心点啊,你这混蛋,别把我们淹死啦!”将军看见小船儿在波浪上摇来晃去,说道。
“请放心,将军老爷,我不是头一次划船!”庄稼汉答道,接着就准备出发了。
庄稼汉找来一些柔软的天鹅毛,铺在船底。铺好以后,就请将军在船底坐下,画了个十字,便划起船来。将军在途中因为狂风暴雨而经受了多少恐惧,他们骂了庄稼汉多少声寄生虫,这一层,笔墨写不尽,故事说不完。而庄稼汉依旧划着,划着,依旧拿鲱鱼给将军吃。
终于涅瓦河出现了,叶卡捷琳娜大运河出现了,书吏街也出现了!厨娘看见她们的将军肚儿圆圆,脸儿白白,快快活活的,不禁鼓起掌来!将军喝了咖啡,吃过奶油鸡蛋面包,穿上官服,立刻去到国库。他们在那里拿了多少钱,这也是故事说不尽,笔墨写不完的!
然而,那庄稼汉,将军们却没有忘记。他们请他喝了一杯伏特加,赏了一枚五戈比的银币,说道:快活快活吧,庄稼汉!
一八六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