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仿佛还在昨天,近在眼前。手机震动,快没电了,二点三十分。
车窗外,水珠织成了连绵的雨帐,同样是乘坐大巴,同样和邂逅那天如出一辙的糟糕天气。罗哲揉了揉太阳穴,眼神里充斥着深深的疲惫。飘远的思绪被拉扯回来,也是那样一个狂风骤雨的时刻,他与陈媛媛邂逅了。思绪被拉长、被加剧到一个疯狂的速度,毕竟,这些都是三年前的回忆了。如今,整整三年的相濡以沫,两人在C城共同努力,历经多少风雨苦难,终于搞定了二环路上一套公寓的首付,喜结良缘在即,媛媛失踪了。
一个晴朗的午后,她外出买菜,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小事儿,她却没有回来。
为什么会这样?
电话不通,人不见了,或许是遇见了别的什么事,或许手机没有电,可听见占线的语音提示时,罗哲心猛的一沉。当日下午联络了警察,结果是失踪时间未超过48小时,不予立案,只做了登记。
疑心病吗?被迫害妄想症吗?怎么可能!?或许还未正式成婚,但夫妻连心,罗哲一直和陈媛媛有着一种联系,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陈媛媛遭遇了什么大事,他必须得找到她。
第一天夜里,他期盼陈媛媛会疲惫的回到家,说出自己郁闷的遭遇,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门口没有响起她轻盈的脚步声;第二天深夜,罗哲双目通红等待着时间抵达48小时,死死盼着尽早出警;第三天清晨,她还是没有回来,绝望的罗哲找到玩监控器材的朋友,找大学时写游戏外挂与脚本代码的同学,找...一切一切能用的人脉、关系,卡里的余额疯狂的下降,曾经规划好的预算在媛媛的安危面前毫无意义...
第四天,罗哲的手机响了,何建东,是搞监控器材的朋友,他接起电话:
“建东,”罗哲的嗓音低沉而沙哑。
“折娃,我这儿确实打听到点儿消...”听筒那头传来了希望。
不等对方讲出完整的句子,罗哲的嗓门已经抬了八度,几乎冲着话筒吼道:“你说!说就是了!她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你莫激动!兄弟,我这会儿马上带文件过来,”
“要多久!?”他像是攥住了救命稻草,一向温文尔雅的风度尽失,几乎在低声嘶吼着发问。
“我现在就开车过来,半小时左右,等着!”
“快...”
“嗯...”
挂断电话,罗哲一瘫,烂泥似的身躯陷进了沙发里。手指不经意间拂过印着萌化哈士奇图案的挂巾,媛媛温柔的模样浮现出来,这是她买的...罗哲捂住脸,手机屏幕的光芒熄了,整间屋子陷进了漆黑里。
数不清过去了多久,仿佛几个世纪或几次轮回那么漫长,敲门声让罗哲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把何建东迎进屋,他拉着对方的胳膊,低沉的问:“你那边怎么说?”
何建东从提包内抽出一封薄薄的档案袋,摆到了茶几上,慢吞吞的说:“其实这个消息吧,过不了多久警察也会告诉你,我就寻思着提前...”
“你就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你别急啊兄弟...”何建东表现得万般无奈,说:“查到了嫂子在昨天下午买了张长途客车票,去M城的,实名记录只有这些了。还有,候车厅监控有拍到她,都在里面了。”建东指了指档案袋。
罗哲小心翼翼的将其拆开,扯出几张照片与印有身份证明文件的票据。检票口拍到的相片,是她,高挑的背影,还穿着去买菜时一身橙色的休闲便装,媛媛从不刻意打扮...鼻腔发酸,罗哲通红的双眼瞪得浑圆,眨也不眨,反复细看着这几份文件。
为什么会不辞而别,为什么会去M城?
脑子里,美好而甜蜜的曾经,化作了剧毒的蛊虫,一点点蚕食着、撕咬着罗哲的理智与灵魂。同一天,罗哲以最快的速度订好了车票,登上了同一班次的长途大巴,前往M城。不论陈媛媛去了哪儿,他都要到她的身边去。
耐人寻味,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邂逅,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最初的原点。
二点五十二分。关机前,屏幕上最后闪灭的数字。
车窗外,狂风骤雨,密不透风的乌云几乎织成了黑夜,罗哲总有种感觉,好像,乌云背后还躲着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他坐在三年前陈媛媛拥抱他的那张座位上,思绪又被短暂的扯回了现实,明明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天气,她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凭什么?肆虐的雨声快要溅碎了车窗,都被他完全忽略,此刻的罗哲痛苦、不解,他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促使了这一切。
他怨恨起所有相关的人和事。
媛媛究竟去了哪儿,为什么选在将要修成正果的日子里不辞而别!?情变?事故?到底怎么了?到底有什么隐情?
轰!!!
乌云编织的夜被雷电刺破,恍若白昼,失忆现象的一幕幕如同醍醐灌顶——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浮现出来,或许他们正是因此走到了一起,可这种离谱的事,任谁都只能放弃深究。罗哲的潜意识自动将其归结于‘永远无法解析’的那一类,便随它去了。
如果换做正常人,此刻定是会告诫自己:别再钻牛角尖了。但此刻,罗哲的思维已经陷入了偏执、自责与痛苦的怪圈。不论怎么分析,他隐隐感觉陈媛媛踏上这辆前往M城的大巴,其初衷,绝没有那么简单。
三点整。
大巴缓缓减速,堪称黑夜的暴雨天里,高速公路的中央,它停下了。
司机的脖子好似很长,他扭着回过头,直勾勾的望着罗哲,亦或是望着车内所有的乘客:“到站了,下车。”
刹那,罗哲阴郁的表情恢复了,仿佛剥离了失去挚爱的所有创伤,只剩下了麻木平静的肉体。整辆大巴上所有的乘客亦是如此,大家整齐的列着队,高效且安静的依次下车,没有怨言,没有疑问。
大巴缓缓驶离,在某处斜弯失去了踪迹,雨水溅打在乘客们身上,仿佛淋着数株没有意识的草木。
轰!!!
一串炸雷惊醒了众人,乘客们在暴雨中艰难的睁大双眼,借着雷光闪耀的一瞬,试图看清周围的一切。
“那边!应急车道边上有个亭子!”也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乘客们互相拉耸着朝那小跑过去,说是亭子,不过是几根钢筋搭了个简易的塑料棚子,挂着一个忽明忽暗的灯泡,它裹着黑色的绝缘胶布,连着一根不知道导向哪儿去的电线,大概,是路况维修工人遗留下来的休息站点。罗哲的大脑完全清醒过来时,已经站在了亭子内,乘客们打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与衣物,神色都很怪异。
“娜娜...?”
“你...为什么?”一个疑惑的女声,转瞬间变得有些愤怒:“你又跟踪我?不是叫你别来烦我了吗?”
顺着声音,罗哲把视线投过去,在他旁边,争吵的两人非常眼熟,一名身材娇小、容貌精致的姑娘正对着一位一米七五左右的男生大声叫骂,她瞅着罗哲似乎看热闹的嫌疑,竟又转移了泄愤的目标:“看什么看?有毛病?”
大家好歹都在这儿躲雨,这么暴躁娇纵...娜娜?等等,不对?
短暂失忆那次,这对男女,不就是坐在自己后两排的位置上?确认无误,罗哲的心脏狂跳起来,一种离奇到极点的感触暂且冲淡,不,压抑住了对媛媛的偏执。不顾暴躁姑娘的挑衅,他立马观察起躲雨的乘客们:一名双手环抱着伫在角落、热裤开到了丰满的大腿根上,却又一脸不耐烦的女人,不就是坐在倒数第二排那名时尚的姑娘?
那位打望着远处的汉子,不正是坐在最末排的壮汉?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一道恼怒中透着莫名其妙的男中音,罗哲望过去,错不了,颧骨突出了一脸的刻薄、身形消瘦却大腹便便,是那个让陈媛媛吃了闭门羹,态度冷淡的大巴司机...
“我记得我们刚才好像在车上。”一名打扮时尚、棱角分明的青年脱掉了上衣,身材精干且结实,他把衣服都拧成了一股麻绳,一边嘟哝着:“还好这儿有个亭子。”
罗哲又回忆了一番,三年前,邂逅媛媛那趟大巴上所有人的面孔:没有看到那对中年夫妇,戴耳机学生模样的少年似乎也不在这儿。另外,还有五人似乎是一个小小的旅游团队,完全陌生的面孔,他们单独聚在一起,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众人。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儿?”五人团队派出了一位男士发问。
“鬼知道,不过我认得这条路、GT5高速,这条路往前十多公里就是M城。”大巴司机回答。
“你怎么知道?”暴躁姑娘娜娜立马反问。
“老子咋个晓得的?老子专门跑长途的,好不容易放个假真的是闯到鬼了!”大巴司机没给她好脸色,娜娜刚想怼回去,被她的前男友(疑似分手很久?)给拉住了。暴雨不见缓势,积水仍在蔓延,众人难免都有些情绪。
罗哲这时候说道:“我也记得明明是坐在大巴上,好像就闪了那么一下,再反应过来时,就站在路上了。你们呢?”
“我和你差不多。”
“对对!就是闪了一下那种。”
“是,我也...”
乘客们纷纷回应,情况基本一致。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继续打着圆场:“大家也不可能淋着雨走个十公里吧?要不互相介绍下,一会儿好歹也有个照应?我叫罗哲,开了一家广告设计相关的小公司,你们呢?”
罗哲诚恳的自报家门,是想了解曾经大巴上的那几人,或许对方已经不记得自己,但记忆力极强的他又怎么会忘?更何况,直觉告诉他,这一切与媛媛的失踪有着莫大的关联。
好在众人比较理智,暴躁姑娘先接上了话:“温娜娜,学生。”
疑似她前男友的瘦高男子立马接上:“我是张雨森。”
“张耀强,跑长途客运的,刚说过了。哎,曹!”中年司机从裤兜摸出一包浸湿了的烟,骂了句娘。
时尚男青年说:“我去M城参加婚礼,方何。”
众人望向那五人小团体,对方不情愿的介绍起来,原来是一名导游私下带了四名外地的老同学游玩C城的周边景点,个中盈利便不多谈。五人小团体三男两女,两女不愿透露姓名,三位男性分别是搞装修的李平川、从事酒水生意的老贺与导游丁宇航。
高冷女冷冷吐出两个字:“江晚。”因为暴露的衣着与暴雨洗礼后的透视感,她本身就吸引了不少男士隐晦间投来的目光,此刻更是没好气的说完,赶紧退到了一旁。
壮汉最后上前,他一脸愁态:“我是杨子强,健身教练。本来今天去M城参加一场活动的,又凉了。”
见乘客们全然不认识对方,罗哲有些纳闷,巧合吗?或许,张雨森可能因为感情纠纷的确跟踪了温娜娜,但司机张耀强呢?高冷女江晚呢?三年了!为什么偏偏是这几人包括自己,再聚首,一同出现在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点上?
轰!!
滚滚闷雷生硬的打断了罗哲杂乱无章的思绪,也让七嘴八舌的众人偃旗息鼓,连温娜娜都失去了骂张雨森的力气似的。有几人发着呆望着天空,“喂,你们...你们看到了吗?”李平川保持着抬头的动作,眼珠子瞪得浑圆,满脸惊疑不定,无法置信的嗓音颤抖起来。
张耀强骂骂咧咧的,倒是没被雷声怎么影响,他问道:“啥玩意儿,你几个怎么脸上跟见鬼了似的?”
罗哲是看见了的。漆黑的天空被雷电点亮了一瞬,层层交叠的乌云背后,有种纯粹的黑色构成的条状物,它微微扭曲、抽动,光芒褪去,它消失在了云雨的遮掩中。
蛇尾?触手?
站在这儿看,那东西莫约手指粗细,它该有多大?...罗哲双臂上汗毛倒立,他看见的更多:雷芒映出乘客们惨白面庞的那一刹,乌云映在天幕的阴影里,隐藏着无数那样的条状物。
密密麻麻,微微抽动着,布满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