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太平,一位女子携着幼子,在天桥底下听书,老人将案板一拍,“今天,我们要讲的是宋炀公魏阙第十一女,魏瑾思,话说这位公主真乃异数也,宋地凌河以南,众所周知,四季如春,温暖异常,可是这位公主降生之日,天降暴雪,颗粒无收,灾民遍地……”
那个小男孩却听的晕晕欲睡,被身旁的女子捅醒,无奈道,“孩子,不喜欢听么?”
那位小男孩点点头,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母亲,父亲说过的,你不是灾星,你是他的心肝宝贝儿。”
母亲摸摸男孩头,微微一笑,都多少年了,还是个灾星呢。
瑾思有段时间也一度怀疑父母真的是自己克死的,一直照顾她的嬷嬷说,她娘没生她之前,是宋炀公最得宠的玉姬娘娘。
她出生那一天,漫天风沙,倾盆大雨,更重要的是,她的母亲因为难产死去,还未及一个时辰,她的父王心梗突发,也跟着去了。
之后她的异母哥哥继位,当年一直嫉妒玉姬的王后娘娘也终于扬眉吐气,直起了腰板。第一件事儿就是将刚刚出生的瑾思送到了全皇宫最令人害怕的冷宫里。
冷宫里大多是弃妇并且大多还是为宋炀公思之如狂的妇人,郁郁寡欢的还好些,至少精神正常,当年深受玉姬娘娘恩泽的一位嬷嬷,自请来到冷宫,照顾新生儿,此时的瑾思还没有名字,嬷嬷为她取了个小字,“平安”,“平平安安。”
至于瑾思,是她的师父领她走的时候,为她而取。
多亏了这位嬷嬷,平安才能健健康康的长到六岁。
虽然在冷宫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吃的是残渣剩饭,穿的是破衣烂衫,数九的天气一双小手冻的通红,但是嬷嬷告诉她,“无论条件多么艰苦,也不要放弃,因为老天爷不会让所有人在苦难里挣扎一辈子。”
这句话小平安一直记在了心里。她还告诉平安,冷宫里的女人有些是不正常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直到多年以后,瑾思依然感激这位嬷嬷,感激之后便是无穷的悔,她悔着自己还未来得及报答嬷嬷养育之恩,嬷嬷便积劳成疾,撒手人寰了。
六岁那年,一直照顾瑾思的那位嬷嬷也去了,走的时候,她握住平安的手,告诉长安,“无论如何,一定要走出这里。去过更好的生活去。”这句话小平安也记住了。
嬷嬷死后,小平安的日子更加好过不到哪里去,抬头间,看到了天空上蓝蓝的天,她便又有了希望,可是希望之门,该怎么开启呢?
机会终于来了,那年除夕之夜,整个皇城里烟花灿烂,耀人眼目,小平安看着绚丽的烛火,再也忍不住了。
她单纯的想,只要能打开前方那个锈迹斑斑的大门,自己便能走出去的,然后跑出去,跑的远远的,她推倒了桌上那燃着的烛光,眼前的光芒逐渐的变强,变强。
她定定的站在院中,看着那点点火光逐渐变强,成了一片火海,惊扰了整个后宫,那些疯狂的女人们尖锐的吼叫在这个热闹的除夕之夜显得格外突兀……
很快,门被打开了,平安扭头,看着门一点点打开,一个个的侍卫端着水桶而入,平安再也忍不住的冲了出去,她只知道,这一刻,她要逃,她要离开这里。
她闭着眼睛,赤着双脚踩在未化的积雪上,那刺骨的寒凉,也抵挡不住一颗想要炙热的想跑出去的心,终于她无头苍蝇似的乱飞,还是被人截住了。
瑾思还记得那是她初见师父的模样,一身灰衣,沾染了尘世的烟火,慈眉善目,颌下长长的白须,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师父从天而降,和蔼可亲的看着她。
瑾思看看后面穷追不舍的人群,跪在老人面前,一个个的磕着响头,“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回冷宫去,求求你,救救我……”几个响头之后,额上已经渗出了血来……
后来,她便被师父带走了,带到了一座山上,到了这里她才知道,山上多的是像她这样孤苦无依的孩子,或者是有家不能回的孩子,但是到了这里,他们都有师父疼。
自打来了这里,她体会到了从来没有的快乐,他们互相关心,互相温暖,因为师父常说,“哪怕全天下都抛弃了咱们,咱们都不能自我放弃。”
这次瑾思被命运之神眷顾了,她捡了一个大便宜,因为他的这位师父据说赫赫有名。
如今六国战乱,六国王公都曾邀过他,可是他都拒绝了,更有甚者,打算将孩子送来学习,均被师父以“天资不够”或者“老夫掐指一算,我与这孩子没缘分……”等等各种有的没的理由而拒绝。
后来师父受不了这些人的叨扰,特意在山脚设置了七七四十九难,本来九九八十一难,只是因为瑾思多次溜下山,脑子又不好使,不小心被夹过脚,脱过臼,最厉害的是六师兄,有一次偷偷下山,晚上路黑,回来时没注意,差一点绝了根儿。
老师父只好给下了命令,每月初一可以出去,第二天午时必须全部聚在大殿共进午膳,最后规矩是给他们的,不是约束师父自己的,师父每次下山,特地在门口再设一机关,就为了防止他们乱动。
尽管如此,每年还是有大量的人士慕名而来。
他们认为老师父此举更是为自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老师父听说后,一向和蔼可亲的他破口大骂,“蒙个狗屁的面纱。”
当时目睹这一幕的仅有瑾思一人,瑾思久久愣在原地,很久方才反应过来,“原来一本正经的师父,也会骂人的。”
后来,老师父在出奇招,派当初目睹自己大怒的瑾思放出布告,这七七四十九关关关包含了不少武学真谛,一关200两。尽管这样,还是有不少人愿意花钱买罪受。
瑾思问靖宸大师兄,“师父愿意带我上山,是不是说明我天资聪颖,与他有缘。”
那个人清亮的眸子,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眉宇间一股淡淡的诗意,顾盼流连,让人不忍侧目的容颜,他低低一笑,霎时间阳光明媚,仿佛冬日的暖阳,又仿佛山间送暖的和风细雨,他长瑾思五岁,他一笑,瑾思总觉得一切美景都将黯然失色。
声音如他本人那样的温暖,每每与他交谈,瑾思心潮逐浪高,如坠白云间晒着太阳,靖宸道,“小师妹啊,那是因为师父不喜欢他们。”
瑾思不禁黯然神伤,“这里一共十个人,无论琴棋书画,还是十八般武艺,我没一项是不是最末的,每年还能安慰自己,总也比别人强,如今,我还自豪个什么劲儿呢。”
靖宸师兄安慰道,“师妹聪明伶俐,吾从未见任何一个女子像师妹这般玲珑剔透,不要妄自菲薄。”
瑾思狡黠一笑,嗔嗔道,“没关系的,师兄你以后要保护我啊。”
“那是自然,我是你们的兄长啊。”师兄慢慢道。
瑾思的眸子又黯淡下来,她心知肚明,在她心里,师兄不是兄长,而在师兄眼里,青梅竹马的只有二师姐柳若言。
瑾思在山上的日子,极为清闲,每天除了上午的固定习武之外,下午睡觉,而她的的师哥师姐大部分愿意继续刻苦练武。在把山上险峻的美景浏览之后,在无兴趣,便开始跟着师姐,靖宸师哥从小青梅竹马,一直倾慕的若言师姐,学习琴棋书画,四书五经,而她的目的仅仅是想多看师兄两眼。
每每看到师兄含情脉脉的眼神,又忍不住轻叹一声,多么想在风中起舞的是自己该多好啊。
可惜自己与若言师姐比起来简直差的太远了,她一度认为靖宸是天下间最完美的男子,若言是天下间最美的女子,当真比画里走下来的还要好看,她肌肤胜雪,容颜晶莹,最是百花间最美艳不可方物,剪水双瞳一颦一笑间,犹如碧波荡漾。
瑾思认为自己虽然长的还可以,但是和若言师姐比起来,一个是仙子,一个是美人,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个琴棋书画样样不是很通。
不仅如此,在武学方面,瑾思的造诣一直稳居第十,好的是,每次被罚,靖宸师兄总会出现,陪着她坐在夜晚的繁星下,有时候她带来一些奇门遁甲,医术药理的书籍极有耐心的讲给她。
因为她对师兄说,别指望着下山后能匡扶人间正道,我下山后就是去当个江湖郎中的。
瑾思早就想好了,自己心无大志,如今乱世,下山也没好日子过,她真的想就这样的挺好的,况且这里还有师兄。
师兄微微一笑,那笑容真的是融了心,化了骨,只不过有时放松下来,就深情款款聊着他和他的若言。
每逢此时,瑾思礼貌的微笑着,随便指着书中某一处……
这样的日子平静的过了八年,瑾思想,这样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可是一切从三个月前下山遇到的那个男子起,开始发生了变化。
那日她去山下的村子里义诊,基本上每次下山,她都来这里义诊,待上一天,第二天便回去。
本着做好事不留名的念头,她向来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这天她正往山上走,她遇到了沈禹。
瑾思见到沈禹的时候,他气息奄奄,一张脸上混着泥土和凝结的鲜血,旁边那个浑身是血的中年男人抓着她的裙角,虚弱的说道,“求你了,救救他……”
瑾思定定神,将头上的面巾向上提了提,掏出两粒药给他们服下。
她抬眼瞧瞧,正午的骄阳似火,咽了一口吐沫,还是和那个伤痕累累的中年人一起拖着那个浑身是血的人走到了一个附近的山洞里。
她替那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切了脉,掏出了一些止血的灵丹,递给那个中年人,来不及休息,忙不迭的回到了山上。
到了山上,她还在担心着师父会发火,因为以前经常这样,她回来的迟了些,加上平时不思进取,师父定然会在桌子上气呼呼的放下了筷子,罚着她去后山茅屋中静思己过,不许任何人探视她。
这次她连说辞都想好了,“我无非就是平时不思进取,又没杀人放火,最近的也就是今天回来的迟了些,也没迟到多久,就是一个时辰,师父至于如此这样吗,我思过,思大过还是小过?”
这番话,她在上山的时候,想了一路,只要师父发火,她就发火。
可是瑾思前脚踏入大门,后脚便迈去了后山。
害的同门师兄师姐,左找右找,靖宸师兄在后山寻到她。
她被拉去了饭桌,各位师兄师姐好不热情,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放入她那不大的碗中,瑾思眉头一皱,师父不应该大动肝火么,不应该要她思过么?
她看着周围热情的师兄师姐们,因为时间太短,他们已经好久不下山了,想来是山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瑾思问他们,他们一致的摇摇头。
最后还是若言师姐过来看她,不得已说出了真相,“宋国亡了!”消息一出,大家怕她伤心,想着故国的忧思伤怀。
瑾思听完被大家的一番苦心感动的涕泗交流,淡淡的奥了一声,然后对师姐道,“瑾思从小在这里长大,我的家在这里。大家的一片苦心,瑾思很感动。”说罢打算关上门。
“不,小师妹,不光这些,宋明公说,亡国是因为灾星公主妨得。”若言接着道。
“我呸!活该亡国!”瑾思气愤交加,自己都离了宋国这么多年,关她屁事!
说罢,着急的关上了门。
说实话,那个所谓的家乡,她的印象只有那个从小照顾她的嬷嬷,那个阴暗潮湿的冷宫,还有那群可怜的女人们,而那个亡国之君,她根本就不熟,宋国亡不亡,她真的不会伤心,更不会忧思伤怀。
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拿着准备好的几件衣服,制作了几颗补气血的药丹,跌跌撞撞的提着灯笼下了山,去了那个山洞。
在她关门的一刻,柳若言察觉到了自己小师妹神色异常,很着急似的,她担心师妹遇到了什么麻烦,一直没走,在暗处看着师妹。
师妹下了山,她也偷偷的跟了过去。
那个中年男子伤势不重,早已醒来,他一个劲儿的向瑾思表达着感谢。
瑾思连忙将他扶起,替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查看了伤势,故意压低了嗓音,哑哑道,“他的血已经止住了,生命无與。”
中年男子听声音,便知道那位姑娘是故意装成粗声粗气的,他没有揭破,认真的点点头。
瑾思将几包药材递给中年男子,有他照顾那个男子也省了不少瑾思的事情,瑾思找了一块毛巾,替男子擦干净脸上的血污,她此刻方才觉得这个男子眉目如画,皮肤白皙,是个俏儿郎,可是比起靖宸师兄,还是差了几分。
那个中年男子开了口,他道,“我们二人被敌军逼上悬崖,深不可测的崖壁下竟是湍急的水流,他们二人在河水中漂了两天两夜,终于在一处上了岸,他们顺着太阳的方向一直走,晕在路边,本以为必死无疑,多亏遇到了姑娘。”
瑾思安慰道,“没关系,既然没死,就有希望……”
他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现如今,烽火连天,群雄并起,宋国被晋国三十万大军压境,灭了。”说到这里时,中年男子越来越激动。
瑾思便多问了句,“您是宋国人?”
男子摇摇头,嘲讽道,“不是,只是感慨宋明公自诩一代明君,被其母控制,明明是自己救不了宋国的末路,偏偏怪罪一个女人……”
瑾思哑然,回到了很久之前,她在宋国王城受尽委屈的日子,还有,自己成了灭宋的“罪魁祸首”,倘使那个人真的是明君的话……
思绪越飞越远,最后感叹到,去他奶奶的一代明君。瑾思弯弯嘴角,“这说明他也许不是明君吧。”
中年男子点点头,轻嗤一笑,“姑娘怕是误会了,老夫的意思也是如此,宋明公本不是明君的料子,装的越像,反而更让人嘲笑。而且,他亡的国,偏偏推在一个女人说里,甚是让人看不起。”
对于那个遥远的家庭,她真没什么想听的,瑾思低头瞧瞧那边的一直瞌睡的男子,又抬眼看看蒙蒙亮的天,道,“我待的时间够长了,改日再来吧。”
中年男子想跟着送一段,瑾思让他停住了脚步,一个人走了出来。
暗处的柳若言又跟着师妹上了山,想来不会有什么事情了,便一个人回房间了。
瑾思居然在自己的门前看到了靖宸师兄。
两眼放光,欣喜若狂,“师兄,你来找我吗?”
师兄点点头,“师父要你去后山。”
瑾思嘟嘟嘴,“原来你不是来找我的。”
在后山辽阔的青青草地上,矗立着一抹颀长的身影,沐浴着柔和的月光,师父他老人家脸上挂着一层冰霜,越发的让人胆寒。
“师父,您老人家还没休息呢?”瑾思低头行了个礼,表面淡定道。
“你不是也没休息吗?”师父瞥了瑾思一眼,蓦地衣袖一晃,瑾思的脚底多了一个红木盒子。
瑾思抬起眼皮,“师父,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