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2月的晚上，雨辰和他出去吃饭。
火锅的蒸汽在轻柔明黄的灯光下缓缓升腾，彼此纠缠、膨胀，在他和雨辰之间隔出一道朦胧的幕帘。他慢慢地夹菜，慢慢地咀嚼，耳朵不自觉地张大。他不敢抬头看雨辰，他只想将这餐饭拉长、拉长。
雨辰大口吃着菜。雨辰的胃是他的两倍。他在心里觉得，雨辰，比他更男人。但是，他对自己的认同又是什么呢？在无人的封闭境地、在轻松的日落黄昏、在淅沥的小雨之夜，他，又可曾认同过所谓的“正常”？他可曾将自己想像成一个羞涩窈窕的女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他知道，也许不知道。他找不到对自己的认同，也不知道别人对他的认同。
雨辰喝下一口橙汁，放下筷子，表情凝重起来。雨辰点了两瓶啤酒，给他倒了一杯，自己直接拿着酒瓶喝。雨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皱着眉头咽下去。这个大口喝酒的少年，这个伏案学习努力奋斗的学生，今天，他要找个人倾诉压抑已久的情感，那被人认为本不应该属于“好”学生的情感。
雨辰说，他曾死心塌地地爱过一个女生。可笑的一见钟情，可叹的努力提携，可悲的郎有情、妾无意。
雨辰说，她的冷漠陷害，他男友的暴力威胁，他自己的狼狈失落，都在他大脑的深处，忘不掉了。
“你知道吗？心里被挖空了一块，血流不止，填不上了。”
五
他默默地听着雨辰忧伤的一字一句，雨辰哀伤的面容，刻在他的心里，那么深刻锐利，让他心痛。
他心里苦笑，他爱的人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向他倾诉一段与他人爱情的忧伤。而他，只能默默地倾听，假装感同身受。
雨辰叹了一口气，从痛苦的回忆中折回。雨辰让他讲一下他的感情经历，谈谈他的忧伤。
可是雨辰又何尝知道，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朋友，随时有颠覆他认知的可能。他又何曾会想到，异性恋的他，竟会吸引别样的目光。而这炙热的目光，竟来自他的朋友，此时坐在他对面目光凝聚的最好的朋友。
他想告诉雨辰他爱他，很想。可是他预料到灰暗的终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种打扰。他的生活本应该风平浪静，一帆风顺。他不想因为自己而扰乱他原有的生活轨迹。爱情不是互相吞噬，而是理解与包容。当爱无法给对方带来幸福反而带来痛苦时，他选择默默离去，在百舸争流的河岸边，看着那一帆的背影渐渐在地平线上微缩，独自泪流满面。
他目光躲闪，支支吾吾，将初中时对女生荒唐的爱编制成不切实际的故事，说给面前他深爱的男人听。
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情感面对雨辰。
雨辰，你知道爱情最大的障碍是什么吗？
不是牛奶与面包，毕竟它们还可以争取；不是千山万水，毕竟他们还可以跨越。这此生无法跨越的鸿沟，横亘在你我面前。
雨辰，你知道爱情最悲哀的事是什么吗？
你最爱的人坐在你的面前，以对八卦的好奇和期待，打探你爱的人和你的情感经历。而他对你最隐秘的情感丝毫不知。
你看着他渴望的眼神，多么想将你的情感倾泻而出。但理智告诉你，你不行；既然爱，就不要伤害。你只能放下底线找个可笑的故事来搪塞，小心翼翼，不敢露出破绽。
他告诉雨辰，他很孤独。放学后，当所有的同学陆续离去，身边只剩下自己和自己的影子时，孤独和绝望会立刻爬上来，将血液从心脏里挤出去，换作它们在血管里流淌，由毛细血管到达身体的每个角落。世界是冰冷的色调，在萧萧的秋风里与凋零的枯枝败叶一起埋葬。
他说，外面世界的热闹不属于他。那里的欢声笑语，透过他世界的冰冷厚实的半透明幕墙，变成凄厉的尖笑和哀鸣，嘲讽他的落魄。在他的世界里，除了短命的欢欣，只有无尽呼啸的秋风山林。
雨辰不以为然，“以你的成绩，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不孤独。”
可是你知道吗，雨辰，当你在升腾的飘烟和微醺的霓虹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的秋风，更加凌厉。
六
一个斜阳浅照的下午，他对着数学题发呆。老师上课讲过，可是，他没有听懂。
雨辰在他的前桌奋笔疾书，手臂轻轻移动。午后橘黄的斜阳透过窗户遗落在雨辰的背上，留给身后的人一个伟岸的背影。
他喜欢用手撑着脸，静静地看他宽广的肩背，看他的手臂快速而小幅度地在象牙白的作业本上移动，想象着他笔下憨态可掬的字体。他喜欢在雨辰的背后看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看他青铜色的皮肤，想象自己在他怀里应有的温存。
而想象之后，跌入无望失落的深渊。
他缓缓伸出手，又放下。雨辰在干什么？他在思考数学题吗？还是在写历史文字题？我能让他转过头来教我这道题吗？如果打断了他的思路怎么办？
他等着，静止在雨辰的身后。他不知道会等到何时，也不知道在上课前会不会有结果。但是他不焦急。他喜欢就这样静静地等着他，哪怕漫长的时间过后终究是命中注定的绝望，他也甘之如饴。
雨辰收起笔站了起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雨辰穿过头来看着他，发现他眉间锁着忧愁，目光凝聚在一道数学题上。
雨辰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来看那道题。
他感受到了雨辰微热的鼻息，离他那么近；雨辰的脸庞，距离他，只有咫尺。
他看着雨辰。他的目光，那么近，那么热烈，直直地看进雨辰的眼眸里，他担心雨辰会察觉。但幸好，雨辰没有转过头，将目光与他的相遇。
阳光下雨辰的脸庞，每一寸肌肤都那么柔软细腻。青铜的肤色在阳光下钩出不可抗拒的情愫。倘若不是残留的理性将他拉扯，他将不自觉地极轻柔地将唇贴上雨辰的脸庞。
雨辰拿出笔，轻快地写下思路与答案，又将笔合上，直起腰。雨辰拿出黑色的水杯在他的面前晃晃，他这才从呆滞中折回。意识到片刻前的想法，他面色潮红，耳朵发烫。赶紧低下头，一颗心砰砰直跳。
雨辰在他面前打一声响指，他惊讶地抬起头。雨辰再次晃晃水杯。
“走，打水。”
“嗯……？”
“打水啊！唉，你怎么这么奇怪。”
雨辰转身走了，他才如梦方惊，赶紧拿出水杯小跑着跟了上去。
打水，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