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白生的那一年(公元七〇一年),唐朝还是在武则天的统治之下。在他五岁的那年,也就是他家住在四川彰明县的开始的一年,武则天死了。唐朝统治阶级内部经过了些斗争,到了李隆基(唐明皇)当朝的时候,李白十三岁了。唐明皇传位给李亨(唐肃宗)的时候,李白五十五岁。再过七年,李白就死了。所以,李白一生中,有四十多年,是在唐明皇的统治之下。大体上,也可说,李白是与唐明皇相终始的。
唐明皇统治的这个期间,最初也还振作,经济欣欣向荣,表面上是富裕了。所以,后来史家称为“盛唐”。文学艺术,都在这时发达起来。我们知道,和李白同年生的诗人有王维,比李白小十二岁的大诗人是杜甫。这三个大诗人,不但是唐代文学的三颗巨星,也是整个中国文学史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此外,中国大画家吴道子,大书法家颜真卿,大雕塑家杨惠之等,也都在这时候活跃着。盛唐国威也还大,北方的边患虽然没彻底解决,但西方也曾打过几个胜仗。于是唐明皇就很享受了些统治阶级所惯好享受的骄奢淫逸的腐化生活。当然,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危机也就伏下了。
就在这所谓盛唐,危机还没十分表面化的时候,李白出了川,那时他大概二十五岁(公元七二五年)左右。他自己说:“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见《礼记》),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杖剑去国,辞亲远游”[24],他是抱了很大的志愿(最初当然是功名富贵,后来却也关心到民间疾苦),离开家门的。
但离开四川,却也有些恋恋。他坐船到了湖北宜都的时候,就写有《荆门浮舟望蜀江》诗(荆门在宜都):
春水月峡(地在重庆)来,浮舟望安极!
正是桃花流,依然锦江(成都的蜀江)色。
江色绿且明,茫茫与天平;
透迤巴山尽,遥曳楚云行。
雪照聚沙雁,花飞出谷莺;
芳洲却已转,碧树森森迎。
流目浦烟夕,扬帆海月生;
江陵识遥火,应到渚宫城(渚宫在江陵,是梁元帝即位的地方)。
他依然想着重庆,想着成都。他觉得这一江的春水,就是从故乡四川流来的,四川的山也像依依不舍地跟着送他。可是他远远地望到了江陵的灯火,原来快到江陵了。
到了江陵,就又有诗道: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早发白帝城》
早晨还是在四川奉节的,到了晚上,就是江陵了。
自此以后,他的漫游就开始。从二十五岁到二十七岁,这期间曾经东游扬州(现在江都);那时他曾大量挥霍,一年之内,花了三十万金,都救济了“落魄公子”。又曾和一位四川朋友吴指南到过洞庭,但指南病死了,他大为痛哭。为着守尸,曾有虎来,他也没离开。他把他暂时埋在湖边,便又有金陵之行;但过了些时,回来一看,尸首却还没有全烂,他就亲自用刀子把尸首洗削停当,又背着尸骨,正式埋葬在鄂城(现在武昌)。对朋友,他是这样热肠的[25]。
大概在他二十七岁的时候吧,定居在安陆。这时,他和当过宰相的许圉师的孙女结了婚。他虽然各处漫游,但这大概是他这一期间比较固定的地方。他在这个地方,住了将近十年的光景[26]。这是司马相如《子虚赋》所称云梦泽的附近,他羡慕司马相如,所以也就喜爱这地方了。
在他三十岁的那年,曾积极地做过一些政治活动。所谓政治活动,也就是希望人引荐他。这是中国过去文人在封建社会时代惯常采取的途径。李白这时曾写有《与韩荆州书》,说明自己的本领,愿意呈献自己的诗文,希望韩荆州(名朝宗)能推荐他出来做官。他以战国时平原君的食客毛遂自居,说:“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又说:“今天下以君侯(指韩)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更说:“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那就是说,他愿意尽量做一个“帮忙人物”,只要帮助他往上爬。
可是结果怎样呢?他这时有《上安州李长史书》,是因为酒醉失礼,而解释误会的,说什么“何图叔夜(嵇康)潦倒,不切于事情,正平(祢衡)猖狂,自贻于耻辱。一忤容色,终身厚颜,敢昧负荆,请罪门下?”又有《上安州裴长史书》,也是解释误会,希望原宥,并加援引的,其中说:“何图谤詈忽生,众口攒毁,将恐投杼下客,震于严威”,又说:“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许门下,逐之长途,白即膝行于前,再拜而去”。可见这些官僚的气焰把李白压迫得这样畏惧惶恐,又如何能让诗人扬眉吐气呢?
不但如此,连别的地方的官僚也干涉起收容李白来了,他作有《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那就是由于扬州的孟少府来责备安陆的官吏不该让李白隐在附近的山里,而由李白替安陆的官吏起草答辩的。
从《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里,又可看出李白的两种矛盾——学道与从政:
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乃虬蟠龟息,遁乎此山。仆尝弄之以绿绮,卧之以碧云,嗽之以琼液,饵之以金砂,既而童颜益春,真气愈茂。将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俄而李公仰天长吁,谓其友人曰:“吾未可去也。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安能飡君紫霞,荫君青松,乘君鸾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耳?此则未可也。”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范蠡)、留侯(张良),浮五湖,戏沧州,不足为难矣。
这是他真正的抱负,也是他基本的矛盾。他的确想当一当宰相(弼辅),把天下治得太平(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功成身退,就学范蠡和张良。这是在他一生的诗文里都一贯地这样表示着的。可是他也有学道的心,想当神仙,那也是同样很有诚意的。在他政治的热心上升时,他就放弃了学道;在他政治上失败时,他就又想学仙;自然,他最后是两无所成,那就只有吃酒了。我们现在要指出的是,他的从政,的确有种抱负,那就是要治国平天下,所以做官要做大的,同时也不只是功名富贵的个人享受就满足。这一种比较成熟的政治愿望,是他在壮年时形成的。这一种学仙与从政的根本矛盾,此后支配他一生。
大概也就在他三十岁左右吧,他在江陵,曾见过当时有名的隐士司马承祯[27]。这人说他有“仙风道骨”[28],这不啻是对他学仙的一种强烈的鼓励。他作有《大鹏赋》,此赋原题是《大鹏遇希有鸟赋》,他自居大鹏,把司马承祯比作希有鸟,表示他们要共同超然物外,实现道家的理想的。
在这时前后,他又认识道教中的另一个著名人物胡紫阳。胡紫阳在随州(现在湖北随县,在安陆之北,相去不远)有餐霞楼,李白的好友元丹丘即学道于此,为胡紫阳弟子。李白也常来这里和他们谈道,但他自居为平等的地位。他后来在《汉东紫阳先生碑铭》上说:“予与紫阳神交,饱餐素论,十得其九。”意思是说胡紫阳那一套,他都明白。李白比胡紫阳小二十岁[29],他们会见的时候,大概胡紫阳五十岁左右,李白三十岁左右而已。胡紫阳在道家徒中的辈分,相当于司马承祯的弟子[30],但李白对司马承祯也是拿平等的态度的。
就在胡紫阳、元丹(即元丹丘)、元演一般人谈玄论道的时候,李白虽然和他们“结神仙交”,也参加其中,但却另有一种态度:“吾不凝滞于物,与时推移,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31],这就是他的从政和学道的矛盾,没有他们那样单纯了。——杜甫也没有李白这种矛盾,杜甫是单纯地愿意出来做些事业,虽然也遭遇了失败。
在湖北的一个期间,他认识了当时的大诗人孟浩然,孟浩然比李白大十一岁。他们有着深厚的友情。他作有《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又作有《赠孟浩然》诗: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他对孟浩然是佩服的,因为符合了他的理想的一部分——隐退;但他另有一部分理想——出山。
在矛盾心情中,李白大概因为在以安陆为中心,各处游荡,而没有什么收获吧,就北上到了山西太原[32]。他在《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一诗里提到“君家严君勇貔虎,作尹并州遏戎虏,五月相呼度太行,摧轮不道羊肠苦”,可见他是随着元参军的父亲而到山西的。元参军可能是元演,因为他在诗中又提到他们曾“相随迢迢访仙城”,并说到“紫阳之真人,邀我吹玉笙,餐霞楼上动仙乐,嘈然宛似莺凤鸣”,可知正是在随州胡紫阳处朝夕相处的二元之一了。但不会是元丹,因为就他另一首寄元丹丘的诗看:“仆在雁门关,君为峨眉客”(《闻丹丘子于城北山营石门幽居中有高凤遗迹仆离群远怀亦有栖遁之志因叙旧以寄之》),他们这时并不在一处。所以,我们就假定是元演吧。元演大概也随着父亲到了山西,他们招待李白很好,所以李白的《忆旧游》诗里有“感君义气轻黄金”以及“使我醉饱无归心”的话。
他在太原认识了郭子仪[33]。郭子仪这时还是一个小兵,因为小有过失,要受责罚。李白给他帮了忙,让主帅饶了他。从这件事,见出李白非常看重人才。
此后,李白就到了山东,大概有三十七八岁了吧,最常住的地方是济宁(当时叫任城)。他在这里又安了家,住了相当久。
他这时常在一起的朋友有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加上他自己,别人称为“竹溪六逸”。他们隐居的地方是泰山以南的徂徕山。他作有《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诗:
猎客张兔置,不能挂龙虎;
所以青云人,高歌在岩户。
韩生信英彦,裴子含清真;
孔侯复秀出,俱与云霞亲。
峻节凌远松,同衾卧盘石;
斧冰嗽寒泉,三子同二屐。
时时或乘兴,往往云无心;
出山揖牧伯,长啸轻衣簪。
昨宵梦里还,云弄竹溪月;
今晨鲁东门,帐饮与君别。
雪崖滑去马,萝径迷归人;
相思若烟草,历乱无冬春。
可见他们气味的相投。
他在山东见过李邕,李邕即李北海(因为他做过北海太守),是有名的书法家。他有《上李邕》诗: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孔子)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我们知道李邕大李白二十多岁[34],这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可能见到李白的飞扬跋扈而有些劝告,所以李白写了这样的诗作答。李白惯好以鹏自比,现在就又说自己一旦像鹏鸟那样地飞黄腾达起来,谁能预料呢?不要瞧不起他!“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李白这时的行径,是很形象化地写在这里了。
李白这时用世之心很强,正是从政的愿望大过学仙的时候。但他最佩服鲁仲连那样的人物,因为鲁仲连能反抗暴秦,解决人民痛苦,但又功成身退,高蹈而去,不受任何人的拘束,这最合李白的理想——这是最理想地解决他那从政和学道的矛盾的方法。鲁仲连是山东人,于是李白也就在山东写出了对他的倾慕:
谁道泰山高?下却鲁连节;
谁云秦军众?摧却鲁连舌(意思是被鲁连的口才所摧却)。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
夫子还倜傥,攻文继前烈。
错落石上松,无为秋霜折;
赠言镂宝刀,千岁庶不灭!
——《别鲁颂》
可是李白对于自己的信赖总是超过别人对他的信赖的,别人总以为他不适宜于过问政治,总以为他只是“大言”,就像上面《上李邕》一诗里所述及的。然而李白却很抵抗这种嘲笑,仍是执拗地抱着自己的幻想。他有《五月东鲁行答汶上君》诗:
五月梅始黄,蚕凋桑柘空;
鲁人重织作,机杼鸣帘栊。
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
举鞭访前途,获笑汶上翁。
下愚忽壮士,未足论穷通;
我以一箭书,能取聊城功。
终然不受赏,羞与时人同(即鲁仲连的故事);
西归去直道,落日昏阴虹。
此去尔勿言!甘心为转蓬。
他还是要学鲁仲连,哪怕失败,也甘心。
可是他在山东依然没有成就,也许只有他学的剑术又高明些了吧。于是他又南下,漫游于江苏、安徽、浙江等地。
这时由于李白的一位朋友,也是道教徒,叫吴筠,被唐明皇宣召入京了。吴筠就推荐了李白。还有唐明皇的姊妹玉真公主,后来也出家当了道士,又称为持盈法师的,也耳闻李白之名,十分愿意李白来京。当然,像李白这样突出的人物,唐明皇也早听说了[35]。现在李白的机会到了,他接到了三次邀请,约他入京。他这时家在安徽的东南部南陵。他高兴地写了《南陵别儿童入京》诗: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又写了和太太开玩笑的《别内赴征》诗三首,其中头两首是:
王命三征去未还,明朝离别出吴关;
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须上望夫山!
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
归时倘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
他就这样扬扬得意地往长安而去。这时大概是唐明皇天宝元年(公元七四二年),李白四十二岁了。在唐明皇统治的四十多年中间,光阴已经过了三分之二,在那过了的三分之二的时间内,李白却是漂泊,漂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