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骞是昭和十三年的探花郎,也是这一代王家子孙中最受瞩目的一个。
他年少成名,诗情才华得了许多当代大儒的肯定与赞赏,又是大家“洛衡居士”裴道然收的最后一个学生。
裴道然出自“明学”一派,一生传道受业,虽育人无数,但正式收归名下的学生只有八人。赫赫有名的嵩阳书院掌院,便是裴道然的大弟子。
按程时的话来说,王骞在文人学士的圈子里,简直可以像螃蟹一样横着走!
原本按着王家族中长辈的意思,是不赞成王骞出仕的——以他的才情名声,根本不需要一个探花郎的名号来锦上添花。
他应当和王家前几代做门面的子弟一般,清高出尘,一生不沾世俗。游历山川,茶酒作伴,传道解惑,发扬“明学”——做一个世人眼中标准的“王家子弟”。
然而王骞不知怎么的,在十八岁那年忽然下决心要参加科考,凭谁说都拦不住。
官场何等险恶复杂,一旦涉水过深,一步走错就是覆顶之灾。
当年似乎三舅母还为此事特意来了一趟京城,与母亲关起门来说了半日。
那时父亲还没分家出去,三舅母住在府中的那阵日子,她也时常陪着三舅母说话解闷,出去参加京中各家的聚会。
两年后,王骞金榜题名——到底谁也没劝下他。
那年她十七岁,王骞高中的消息和宁王求娶的消息前后脚进门,她便再也没心思去留意后来王骞的仕途怎样了。
那之后,他们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是她回家探望病重的祖父时遇到的,那日王骞也在。
她记得自己似乎过问了他一句如今官任何职,说到底也不过是普通的客套。
而王骞也还是那个样子,老实行礼,喊她一声“太子妃殿下”,再无别的话。
像他那样话都不会讲的人,在官场可怎么混呀?
程曦不由得就望向正在赏夜灯的王骞。
八岁的他一脸稚嫩,却不似程昕与程晟一般好动,只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听他们说笑玩闹。
前世程曦觉得,与王家的人比起来,不论是她的哥哥们还是她自己,都显得特别粗俗。
其实现在想想,这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门族,养出来的孩子性情上自然不一样——她如今更喜欢自己的哥哥们。
王骞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男孩的眼神澄澈,眸子里映着池中点点灯火。
程曦被抓个正着,便冲他甜甜一笑。
王骞愣了愣,又转过头继续去看花灯。
程曦一怔。
从前哥哥们说起王骞,都夸他学思敏捷,才情奇高,是个极聪慧有想法的。就连程时那个看到书生就懒得说话的人,也对王骞评价不差,说他“倒与那些书呆子不大一样”。
但在程曦看来,王骞就是个十足的书呆子。
说话呆,做事呆,整个人都呆。
她要不要劝一劝王骞,别去参加劳什子的科举呢?
以他那个呆劲,日后城阳王入京进宫登位为王,他会不会呆到坚守忠诚啊?
以身殉国可就不好了。
程曦这厢胡思乱想着,那边三个男孩已经看完了夜灯回到亭中来。
他们围着桌子坐下说笑,王筝便将地方让给他们,独自去了池边栏上看灯。
程昕一边吃着丫鬟们剥好的松子仁,一边问程曦:
“小九,你今日可是跟着祖父和四哥出府去玩儿了?”
程曦点头。
程晟听了一声哀叫:
“四哥恁偏心!怎的带了你去,却留了我们在家?”
程时才是跟着她沾光的那个好不好。
程曦一本正经道:
“四哥说你俩手脚太笨,连树都爬不上。”
一旁王骞听了,忽然转头看着她,瞪大了眼:
“曦妹妹,你会爬树?”
他这是要对自己说教吗?
程曦唬下脸,反瞪着他:
“怎么?爬树怎么了!”
王骞见她似乎是生气了,忙摆手道:
“不不不,我只是……我家的女孩子都不会,你、你可真厉害。”
坐在栏边的王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程曦瞪着王骞……这呆子这样子夸人,日后仕途堪忧啊。
她小手托腮,随口转移了话题:
“听说你学问好,很聪明,是不是读了许多书啊?”
王骞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程晟惊奇道:
“骞表哥,原来你学问很好啊!”
程昕也一脸才知道的模样。
王骞忙摇头,道:
“我读书不多,只是家中先生所授,刚读完孝经,如今方读到四书。”
程曦差点咬到舌头。
正常人的启蒙顺序,也是差不多八岁该读四书了。
她还以为王骞已经至少开始学五经作诗赋了!
见众人一脸奇怪地看着自己,便是王筝也望了过来,她一时有点懵。
不是“年少有名”吗?他如今都八岁了,那总该有点“将来会出名”的样子吧?
可是看王骞似乎不像自谦,程曦只好硬着头皮胡扯:
“都读四书了,当然很厉害啊,七哥你读了几本呀?”
程昕便笑着解释道:
“小九,骞表弟说的四书不是四本书,而是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本书。这些都是我们必学的书。”
程曦厚着脸皮装懵懂。
程晟笑嘻嘻凑到她身边,有点小骄傲的样子:
“小九,先生说等我学完《幼学琼林》,也可以开始读四书了!”
程曦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哄他们。
她忍不住又瞪了王骞一眼。
王骞沉默的坐在一边,却不大说话了。
当晚回去后,王骞跑去王三太太张氏处,磨着她问道:
“先生明明说我早就可以学读五经,为何父亲就是不让?上回先生要推我去嵩阳书院,也让父亲给拦下了,这究竟是为何?”
张氏满是错愕。
一旁的王筝便将晚上水榭发生的事说了。
张氏眉头微蹙,问女儿道:
“曦姐儿当真那样说?”
王筝点点头,张氏面上又凝重了几分。
她见王骞仍在一旁看着自己求个答案,不由的头疼。
这其中的道理太过复杂,她要怎么跟儿子解释,这一切是为了保护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