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小手交叠放在膝头,转过头望着王氏,睁着一双琉璃葡萄般的眸子,很是认真地说道:
“母亲,让我也挑个丫鬟罢,好不好?”
王氏笑起来。
袁妈妈等人也跟着笑起来,凑趣道:“夫人您瞧,咱们大小姐可再不能当成孩子看了,拿起主意来,比几位少爷当年还利索……像老爷子!”袁妈妈深谙王氏心思,在她心里这个女儿比几个儿子都金贵。
府里少爷那么多,姑娘可仅有这么一位。
果然王氏的眉眼更舒悦了。
她笑着问程曦要挑个什么样的,显然并没有把女儿的童言稚语当真。
程曦哑然。
要挑个什么样的?她要持湘!
可她总不能跟母亲说,有个丫头上辈子救过我,为了报恩这辈子可不能看着她再走死路了,咱们买了她吧?
程曦眼珠子转啊转。
“我要……我要个同我一般大的!”
王氏不禁失笑。
“你不是才提了念心丫头去你屋里么,她若是不好,那就再换一个罢。横竖府里这般大的小丫鬟那是成堆成叠的,你只管挑便是了。”
程曦瞠目。
正如母亲所说,府里像她这般大的小丫头多了去了——大越对子民的身份等级有着严格的规定,如若父母为奴籍,则子女亦为奴籍。
府中像她这样大的家生子很多,且日后横竖都是要进府为婢的,若是被程曦看中,无疑就是极好的一条路,不会有谁不乐意。
断没有在外面买的道理。
王氏一抬眼,见周幸还躬身站在外头,便横了袁妈妈一眼。
袁妈妈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一虚,忙打发周幸去取了契约来才是正经。
程曦急得差点跳下罗汉床来。
如果就这么回去,那她不是白来这一趟了?下次出门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母亲!”她急急唤道,也顾不上装什么无知幼童了,“这儿的丫鬟一定比府里的好,不然您怎么要来这里,而不是在府里挑人呢?”
所有人大为意外,没想到程曦会说出这么一番理论来。
王氏亦是一怔,见没有旁人,便拉了程曦过来身侧。
“曦姐儿,你觉得这里的人比府里好?”
当然不是。
程曦却只能乖巧地望着王氏点头。
王氏却看着程曦沉默了一息,继而问道:“为何觉得这里的人好?就单凭我来这里挑人?你要知道,许是府里的人不够用,许是刚好没有合适的,又许是我挑的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带回府里去的……你早上非要跟我出门,可是有人同你说过什么?”说到最后神色渐厉,扫了青岫几个一眼。
青岫几人没料到竟会发展成这样,背上顷刻沁出一层薄汗来。
程曦也吓了一跳,母亲这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脑子飞快地转,却想不明白王氏何以突然严肃起来。她只能斟酌着道:
“我瞧您一个个相看过来都没有说不好的,想来定是好的……难道他们不好吗?”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可怜兮兮道,“……您上次去赏花也是瞥下我在祖母那儿,自个儿去的。”
王氏一愣,随即神色微松。
若是别人,也许她还会再仔细推敲一番,但自己女儿说的话,她总是愿意相信其真诚与坦率的。
程曦觉得脸上有些热,心中自觉愧对王氏这份信任,神情便有些纠结起来。
王氏见她那副神态,还道她心中仍想着要买个小丫鬟的事,却被自己的态度给吓着了——只要不是有人利用女儿年幼耍什么心眼,她是无所谓多买个人哄女儿开心的。
于是便招了袁妈妈交代一番,袁妈妈忙应诺离去。
青岫几人暗自松了口气。
程曦也松了口气。
她虽然还是想不明白母亲方才的心思,但至少母亲答应她的请求了。
想到就快要见到五岁的持湘,她不免有些紧张。
也不知五岁时她长得什么模样,人说女大十八变,她小时候会不会是个丑娃娃……应该不会,那眉眼胚子可是生好的,再说持湘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吃穿用度自有讲究。
也不知她五岁时脾气好不好,前世那么精明厉害的性格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来被磨出来呢?
程曦胡思乱想着。
不过须臾袁妈妈便领着周幸回来了。
周幸手中拿着几份类似卖身契的纸张,因走得太急而微微有些气喘。他微微弓背低头,站定后朝着屏风回道:
“程大太太请过目,方才那六人的契约均在此了。除了梁先生签得是十年契约,其余五人均是卖身契。那秦震当初是兵户,我们东家心善,未将他转籍为奴,他儿子在官衙的户口还是兵户,却是个自由身的。”
王氏点头,接过袁妈妈递来的契约翻看了下。
周幸顿了顿,接着道:“至于您要的五岁左右的小丫鬟……”
程曦忙支起耳朵。
“……因极少有人要这般大的孩子,故而我们馆中的大多都是十岁以上的。五岁左右的,却实在是没有。”
没有?!
程曦猛得站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她瞪大眼睛看着周幸圆圆胖胖的身躯,一时竟呆了。
持湘明明很清楚的告诉她,自杨家被抄后,她就入了俪人馆,直到七岁进教坊司为止。
依大越律,除了造反这类的忤逆大罪,主家获罪是不会累及家奴的。不论主家是被罚没家产、迁徙流放甚至满门抄斩,家奴的下场不过都是被发卖而已。
但这种发卖却与牙行间交易不同,是要通过官牙的。
官牙会对这些人的去处做出决定:军中做奴、官娼为婢是最低等的;普通的就会由民间牙行低价领走;至于那些出挑出众的,就会被选入俪人馆里。
持湘定然同秦震的儿子一样,跟着养母她只会在俪人馆中。
可为何周幸要说没有呢?
程曦咬了咬唇,转头去看王氏,露出了渴求的眼神。
“周掌柜。”王氏用杯盖拨着茶叶,悠悠地开口。
这是她入馆后第一次直接同周幸问话,周幸一个激灵忙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你们馆里的规矩,我也略知一二。许多好苗子,你们都是从小养起来的,就像那蕙娘,就像宝书与宝墨,是不是?我既诚心而来,你同我说这般大的孩子未经教化,怕砸了你们老字号的招牌,故而没有合适的,我信。”她话语稍顿,突然语气转冷,“可你同我说没有……你再去问问,兴许底下的人疏忽,回错了也是有的。”
周幸只觉得背后汗涔涔一片。
他这才想起,程府大太太可是出身太原王氏的本家嫡女,那是个连宫里的贵人面子都敢不给的主儿啊。
他刚才真是猪油蒙了脑子,竟把大掌柜再三交代要像伺候东家一样伺候程大太太的话给忘了……
“您风姿玉骨雍容闲雅,给了小的几分颜色,小的便油蒙脑子分不清好歹了,还望大人大量包涵万全!”周幸一揖到底,“馆里头三岁上十岁下的女孩共有十三人,四岁二人、五岁三人、六岁七人、八岁一人。其中出身官家四人、奴籍五人、乐户二人、医户一人、民户一人。入馆一年内的有二人,一年上三年内的有八人,三年上的有三人。四岁的仅学了日常礼仪,五岁的已启蒙开学,六岁的有三人学琴棋艺,二人学乐器,一人学舞,一人学医,八岁的那个跟着绣师学得蜀绣……”
一股脑儿全交代了。
王氏终于发现周幸的一个长处,识时务。
他方若才就着王氏给的台阶下了,大家面子上虽都过得去,但终归是埋了根刺,指不定日后哪天就被挑了出来。
他既肯放下面子,她就会给他留好里子。
站在跟前的程曦张着五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朝王氏摇来摆去的。王氏睨了她一眼,低头喝茶。袁妈妈便忙接口道:
“那就有劳周掌柜,将五岁的几个女娃娃带来让我们小姐瞧瞧。”
周幸哪还有片刻停留,忙吩咐下去让将人带来。
俪人馆蓄养了那么多各色各样的人,但平日却不常在馆里。只有像王氏那样提前说好了要求约了日子相看,被选中的人才会侯在馆中。
那些人平日都是待在与宝会街隔了一条街市的隆安街葫芦巷十甯大院里。
一来一回需要些时间。
就在程曦渐渐不耐时,人终于来了。
她倏地坐直了腰身,屏气敛神,凝目朝外望去。
自厢房门外鱼贯进来三个同她一样高的小身影,梳着一样的双丫髻,穿着一色的鹅黄对襟小袄,规规矩矩地将小手交叠在身前,低着小脑袋齐刷刷屈膝一福行了个标准的礼。
程曦一眼就认出了持湘。
也许是疾步跑来的关系,她两颊红彤彤的,微微小口喘着气。弯眉入鬓,妙目盈盈,琼鼻樱口,巴掌大的小脸与长大后几乎没什么变化。
程曦与屏风前的持湘四目相接。
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
前世那双永远冷凝幽暗的眸子,此刻清澈的如同一泓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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