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萌 译
问:演员经常在您的戏剧中获得巨大成功。您本人对他们满意吗?
答:不。
问:因为他们演得不好?
答:不,是因为他们演错了。
问:那他们应该怎么演呢?
答:给科学时代的观众演。
问:什么意思?
答:教授他们的知识。
问:关于什么的知识?
答:关于人与人的关系,人的行为,人的能力。
问:好吧。这是他们必须要知道的事情。但是他们怎么去教授呢?
答:有意识地,暗示性地,描述性地。
问:眼下他们要怎么做到呢?
答:通过催眠。他们进入昏睡状态,让观众跟他们一起。
问:举个例子。
答:假设他们要演一出离别的戏。他们将自己置于离愁别绪之中。他们想要在观众中也制造出离愁别绪。如果成功了,结果就是没人看到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没人学到任何教训,每个人最多不过在回忆。简短而言,每个人都在感受。
问:听上去好像有点色情的意味。那么,应该是怎样的呢?
答:充满智慧地。隆重地。仪式般地。观众和演员不应该融为一体,而是各自分离。每一方都应该从自己身上离开。否则用于重新认识的一切震惊因素都缺失了。
问:刚刚您用了“科学”一词。您是说,当一个人观察变形虫的时候,变形虫对于人类观察者并没有提供任何东西。观察者不能通过共鸣进入它的皮肤。然而科学观察者却尝试着理解它。您认为他最后能成功吗?
答:我不知道。他试图将其置于与其他所见的事物的某种联系中。
问:演员不应该努力让他所演的角色被人理解吗?
答:对人不像对事件那样。我的意思是:如果我选择去看查理三世,我不想让自己成为查理三世,而是想看一下这种现象有多么奇怪,多么不可理解。
问:我们坐在戏院是为了看科学吗?
答:不。是看戏。
问:我明白了:科学的人与其他每个人一样,是去看戏的。
答:是的。只有剧院已经将科学的人纳为观众,即便承认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什么。因为这些观众把他们的大脑连同大衣一起挂在了衣帽间里。
问:您不能告诉演员他们该怎么表演吗?
答:不是不能。目前他完全依赖于观众,盲目服从于观众。
问:您没试过吗?
答:当然。一次又一次地。
问:他会这么做吗?
答:有时候会的。如果他被感染了,并且仍旧天真,仍旧觉得有趣;但是那时候,只是在排演的时候,只是有我在场而没有其他人在场时,换句话说,只要他站在我所谓的那类观众面前的时候。他距离第一夜越近,他漂移得就越远。他成了跟我们所看到的不一样的人,因为他很可能觉得其他即将到来的观众会不太喜欢他。
问:您觉得他们真的不会喜欢他?
答:恐怕如此。不管怎么说,这是极大的冒险。
问:它不能循序渐进地发生吗?
答:不能。如果它循序渐进着来,可能不会令观众觉得有些新事物正在缓慢成型,而只会觉得一些旧事物正在缓慢死亡。观众会缓缓地置身其外。因为如果新元素被渐渐地介绍,它有可能只被介绍出一半来,结果,会缺乏驱动力和效果。因为这不是质量上的改善,而是适应完全不同的目的;也就是说,戏剧现在不会更好地实现相同的目的,而会实现新的目的,起初可能十分糟糕。假如尝试偷偷插入一些别的东西,那效果会怎样?人们会深感演员“烦人”。但是并不是他的表演方式惹烦了他们,而是演员自己。他会让他们心烦。烦人的因素是这种新的表演方式的标志。否则演员将会被指责为有太多自我意识。自我意识成为这一类型的另一个标志。
问:做过此类尝试了吗?
答:是的,尝试过一两次。
问:举个例子。
答:当一个新式戏剧的女演员表演《俄狄浦斯王》里的女仆时,她用一种完全没有感情的、具有穿透力的嗓音呼喊着“死了,死了”来宣告女主人的死亡,她说着“优卡斯塔(Jocasta)已经死了”,不带任何悲伤,但却坚定决绝。在那个时刻,女主人死亡这个单纯的事实比她自己的悲伤更具分量。她并没有放弃表达悲伤的声音,不过也许弃用了她的面部表情,因为她用了白色的妆容,以显示一个死亡给在场的所有人所造成的冲击力。她宣告,自杀崩溃了,似乎是在一个暴徒得手后,以骄傲而非同情来补偿这种崩溃之前,自杀就崩溃了,因而甚至对于最情感化的观众来说这也变得很平淡:在这里,一个需要默认的决定由此执行。她惊讶地以一句清晰明了的话来描述这个垂死女人的喧闹和不理智,她说,“她怎么死的,我们不知道”,我们没有将她的语气误解为一种贫乏但顽固的悼念,尽管她以此拒绝对她的死给出任何其他信息。但是当她以这种脚步往下走了几步时,这个纤弱的身体似乎暗示悲剧场景与台下观众相距甚远。当她惯常悲伤地举起手臂时,她同时在为经历了灾难的自己乞求同情,她呼喊着“现在你可以哭泣了”,似乎在对任何之前缺乏根据的后悔的正当性予以否认。
问:她有什么样的感受?
答:一种中和的情感,然而一些行家不这么认为。她应该在自我认同之中插入戏剧人物的感情,这样实际上所有观众都没能参与组成情节的道德决定。她所传达的重大决定,几乎对于那些认为其为新感性的机会的人毫无作用。
——摘自《柏林信使报》(Berliner B?rsen-Courier),1929年2月17日
注:文中描述的女演员是海伦娜·魏格尔。实际上,在布莱希特1959年柏林出版的文集《女演员海伦娜·魏格尔》(Die Schauspielerin Helene Weigel)中的颂辞《我们民族的一个伟大女演员》(über eine grosse Schauspielerin unserer Nation)内可以找到相同的记述。引文来自《俄狄浦斯王》第1234行,如果不相符(例如,对于“暴徒”的分析),无疑是因为德文改编。
对话包含了布莱希特第一次提到“科学时代的观众”,虽然1928年柏林出版的《戏剧》一号刊中的注释“Der Mann am Regiepult”(科学时代的观众)已经提及导演的职责为“将戏剧提升到科学水平,向一种处于更好环境中的观众呈现作品,这种观众习惯于看到所有的目的都包括进被拒绝的幻象之中”。也许应该指出德语里的“Wissenschaft”比英语里的“Science”有更广泛含义,布莱希特认为它融合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以及自然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