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往日温文尔雅,柳元一身黑色劲装,抱胸靠在一棵歪脖子的老树下,幽铃声尽,树林中传来马蹄声。
“我等你很久了,梅渊。”树下之人睁开眼睛。
来人勒住缰绳,苍驹扬蹄,后退了好几步才停下。梅渊咳嗽了一声,回道:“这月黑风高的,柳公子不在鹿鸣居,到这荒山野岭等我作甚?”
“想同你做笔交易。”
“哦?”梅渊挑眉,他想不出这说书公子在耍什么把戏。
“公子造访朱家庄,可是在寻一珍宝?”柳元摇开扇子,一副你不跟我做交易会很亏的样子,“我能帮你。”
“不知在下身上何物,值得柳公子去冒险。”想必这柳元是有备而来,不仅知道他去朱家庄的目的,或许还知道他的身份。
柳元扬眉,“把她留下。”
梅渊紧了手里的缰绳,不由得笑出了声,“且不说柳公子与清川姑娘是何关系,可就这么把昏迷的姑娘交给来路不明之人,实在有失君子风度,怒渊不能答应。”
“那我就只能硬抢了。”柳元足下一点,朝梅渊面门袭来。
梅渊佩剑出鞘,在清川面前游了一遭,将折扇斥回,那人接过扇,左右开扫,梅渊抱起清川,腾空而起,苍驹被击中,扬起脖子哀鸣,轰然倒地不起。
此时,大昭王宫中,胤治帝一脚踢开挡在他面前的术士,抬腿走进摘星阁,“国师何在?”
国师张掖捡起地上龟壳,放回袖中,便跪下堂前,“张掖在。”
登基二十载,胤治帝这是头一次进入摘星阁。
大昭国运昌盛,在九国十六州是出了名的,虽偶有动乱,也都是些小打小闹的把戏,以至于胤治帝登基以后,享乐为主,国事为辅。可今日摘星阁派人来宫,说大昭劫难将至,“张掖,孤不信!”
“君上,臣不敢妄言吶!”国师侧身,推开朱漆大门,映入眼帘的巨型是一方鼎,鼎中悬挂有一面镜子,名为大昭镜,正可观大昭昌盛国史,反可窥大昭灾祸。如今,反面风云诡谲,大雨将倾之势态,这是灾祸来临的预兆。
“这……这……”胤治帝指着大昭镜,连连后退,眼神里除了惶恐无助,就剩下死灰。“国师,大昭不会要亡国吧。”
没料想君王会出此言,张掖袖口一抖,直直的跪在地上,久久不语。国师是个聪明人,大昭此祸百年难遇,一切保证都是要掉脑袋的,他选择闭嘴。
不过,胤治帝可不这么想,若祖宗基业在他手中断送,自己将无颜下去见祖宗,他必须大昭想办法……想办法化解,对,他要退位,把国君之位传给太子。
若国师知道君王的想法,不气死,也得吐一口血出来。
“柳元,你别欺人太甚!!”梅渊手臂受伤,淡蓝色云纹长袍血迹斑斑,他执剑对着柳元,杀气暗藏。
“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怪不得我。”柳元以扇为武器,朝梅渊扫过来,后者侧身躲过,身后三根脖子粗的树整齐断开。
两人一来一往,打得昏天暗地,林间鸟兽躲散,尖叫连连。
剑锋直抵柳元咽喉,梅渊冷冷道:“我说了,渊不能答应。”
柳元无视剑锋,抹了嘴角的血,“我这个人,习惯先礼后兵,若我想要的,别人不给,那就上手抢。”
梅渊剑锋推近一分,面前之人竟化作虚无,他暗叫不妙,回头见树下,柳元埋首于清川发间,邪魅笑道:“这可是我未来的夫人,我疼她还不及呢?”深情款款的模样,让人恍惚。
梅渊怒目而视,“清川姑娘醒来若是跟你走,在下自然不反对,但柳公子此番,与强抢民女的恶霸有何区别。”
此言一出,柳元眸色变红,“你懂什么?”指尖幻化羽针,正出招击杀时,一柄蓝光剑刃从林中飞出,将他手中羽针打落。
白泽从天而降,手中飞剑折回,对着柳元就是一阵狂砍,“混账!她岂是你能染指的?”可见有多生气。
此前与梅渊交手中,柳元已身受重伤,如今再被仙剑击中,灵体险些不保,若不是灯娘出手及时,他不仅要出血,还要出洋相。
白泽来到清川身边,唤几声不应,“清川姑娘中了尸虫蛊的银针。”梅渊说。
白泽闻声,适才看清身旁之人,一袭华贵衣袍,捂着受伤的手臂,一脸担忧,“你是……君家的人。”白泽成仙也有百来年,对人间帝王之气再熟悉不过。
“在下,梅渊。”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白泽无暇深究,为清川疗伤要紧,他寻到伤口,见伤口已被处理过,直接输送法力,祛除清川体内残存的尸虫蛊。这尸虫蛊极其刁钻,一旦染上,想要彻底祛除并不容易,残存的蛊毒不仅影响灵识,还会噩梦连连。
“这伤口,是你处理的吧。”白泽为清川盖好被,对梅渊说。
“嗯。”梅渊移开目光。
来回看了这两人,白泽想起了清川拒绝离开桃林的事情,曾经各种利诱出山,皆被拒,如今真正入了世,他不免怅然。
他转身打量一番,自报家门,“在下灵山白泽,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举手之劳,白公子不必挂怀,再说,若非清川姑娘出手相助,眼下躺在这里的应该是我。”
白泽心中震惊,与清川相处这么多年,深知是个冷性子的人,没想到来到颍川数月,竟然肯为他人出手,想到此处,他不免对梅渊多看了几眼。
人长得倒是俊朗。
可这身子骨却是个药渣罐子。
“梅公子应该猜到,我们与你不同。”白泽觉得身份这种事,还是说开了好些,他虽不知清川为何会结识君家的人,但就出手相助的救命恩情,到底不一般。
“在大昭,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大昭之境,包罗万象,君家承蒙神族恩泽,得以建都且坐享人间富贵,却也是个宽容之主,凡一心向道,光明磊落者,无论神鬼妖魔,只要不扰人族秩序,皆可与大昭共生,倘若做妖,戕害百姓,必遭天谴。
“但人妖殊途。”白泽挑明。
梅渊拜入武隋子门下,见过的魑魅魍魉不下数百,自是对此无动于衷,“人也好,妖魔也罢,都是这苍山雪海中一员,渊倒不知仙君之担忧从而何来。”梅渊回答道。
“嗯哼!你倒是个有意思的。”白泽放弃摆谱,大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抄起小几上的桃花酿就开喝,喝一口就把酒壶递给梅渊,用眼神示意他喝。
梅渊毫不客气。
烈酒入喉,他想起了柳元,怒气蹭蹭爬地爬上脑门,“哼!没想到那厮偷了一张说书人的皮,真是卑鄙无耻。”白泽气不打一处来,他解释道:“在花溪时,还是北徐公的柳元请人来说亲,被清川给拒了,没想到竟追到颍川。”
梅渊唇贴着酒杯,嘴角微弯,原本来如此。
“话说回来,你们半夜三更的跑到城北干什么?”白泽又问。
“彗星袭月,星轨摇指北方,我跟着指引去到了朱家庄。”梅渊浅言辄止,尽管对方是神族之人,他也不想说太多,很多疑惑需要他自己去解开。
“朱家庄?”白泽放下酒壶,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地名。
梅渊将在朱家庄看到的一切,告诉白泽,但他隐去了自己去朱家庄的真实目的。白泽离去前,跟梅渊说不要告诉清川他来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梅渊喝完壶中酒,在桌上留了张纸条,推开门,见桃树下有人。
“多谢公子救了我家小姐。”巷伯弯腰,向他抱拳。
梅渊上前,抬起巷伯的手,“老人家,您不必……若不是清川姑娘护着,恐怕躺在床上的就是在下了。”
黎明破晓,隐藏在黑暗中杀机隐退,暴露在阳光底下的明枪登场。
颍川王宫古朴的钟声响了起来,那朱漆雕龙的宫门再次开启,清川听到了熟悉清脆的铃铛,六马奔腾勾着青龙的车徐徐驶出来。
马车外面站着一小童,手持挽弓的箭,黑发薄唇,广袖像两只快要起飞的纸鸢,在风中作响。
她叫了一声“公子”,那箭就朝她飞过来。
“啊!”清川睁开眼。
巷伯推开门,弯腰端起一旁的汤药,进了屋,“小姐,您醒了。”
“巷伯,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清川记得昨晚在朱家庄昏了过去,至于原因,她抬起手,没有伤口?
“梅渊公子送您回来的,说您受了点惊吓,晕了过去。”巷伯想起梅渊离开的叮嘱,真假参半的回答。
“那梅渊公子呢?”
“梅公子,昨晚就走了。诶~小姐您要去哪儿?”巷伯拦下清川,不让她出门。
“巷伯,我出去一趟。”
梅渊大清早就被请进王宫,算起来已在这里跪了三个时辰。
他长袍曳地,身后是巍峨的王宫,前方是大昭君王的龙椅,旭日朝阳之下,龙椅上繁复的图腾令人怎么也看不真切,一下子将他思绪拽到很远。若不是当年被册封为太子,他现在应该和其他兄弟一样,远离朝堂庙宇,守一方天地,逍遥度日。
“君上驾到!”昭和殿外传来公公细长的声音,打散了梅渊来不及抓住的遐思,脚步声渐近,他双手相搭,举至头顶,行君臣之礼,“君父万福。”
治帝坐在龙位上,道:“起来吧。”
“不知君父唤儿臣所为何事?”梅渊腿脚发麻,但还是站成一颗白杨,刚毅挺拔。
“孤记得,当初也是在这个地方,你被封为太子的,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孤也老了。”胤治帝看着被忽视的儿子,恍惚时光荏苒,自己在这红瓦萧蔷中,已经度过了半生。他透过雕花大门,遥遥可见外面的角楼,再往前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对上梅渊的疑惑,“君乾,回来吧。”
自从母妃去世,就再也没人唤过他“君乾”,君父不喜欢他,自然不会叫,其他人不是叫他“太子”就是“梅公子”。就连他自己,也跟着忘了,他身为君家的人,大昭的储君,有个乾坤朗月般的名字。
“君父正壮年。”梅渊再次跪在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