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黑色的洞,又长又窄又湿又暗,有一个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里面爬呀,爬呀,爬。他不知道这个洞有没有尽头,不知道尽头在哪,也不知道尽头有没有阳光。
他摸摸自己的脸,好一张丑脸,他用自己的手都能感觉到,皮肤丑,眼睛丑,鼻子丑,嘴巴丑,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奇丑无比。他坐到湿漉漉的地上,这儿应该没有人能够看到我这张丑脸,没有人能够看到我这矮小的身材,也没有人能够看到我隆起的脊背吧。就把这儿当做我的家吧,他想,这儿没有阳光,没有温暖,更没有一双双充满恶意的眼睛。
现在正是傍晚,原颙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睡了半个时辰。睡着后,他又做起了这个梦,这个无数次反反复复出现的梦。每当梦醒时,他总会问自己,他是不是真地就应该呆在梦中那个湿漉漉的黑洞之中。但每当自己产生这个念头,他立马又会告诉自己,不,不想,这不是他想呆的地方,绝不是。他推开盖在身上的毯子,穿上为他这个佝偻而特地制作的衣服。他在镜子面前很快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就默默地走出了门。对他来说,接下来的这个夜晚又将会是一个艰难的夜晚。
原颙是原槐的嫡长子,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但还没有成亲。原颙是原槐与他的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儿子,只可惜原颙的母亲在生下他时就去世了,因此原颙自小就没有母亲。而原槐的第二任妻子是原氏封臣单氏的女儿单爱柔,单爱柔为原槐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的名字叫做原卬,而女儿名叫原筎,原卬比原颙小四岁。
如前文所述,原槐和原止兄弟二人,一个丑陋佝偻,一个高大威武,一个饱受父亲的厌恶,一个备受父亲的喜爱,而原槐还因此让出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侯位继承权。但让人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上一代出现在原槐兄弟身上的状况,现在竟然又出现在了原槐的儿子们身上。原槐的长子原颙竟然与原槐一样,也长得特别丑陋,而且也是个驼背;而原槐的二儿子原卬竟然也与原槐的弟弟原止一样,也是一个既高大而又勇武异常的人。
当原槐与自己的大儿子走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跟年轻时的自己走在一起,一个丑陋的佝偻父亲带着一个丑陋的佝偻儿子。而当他与自己的二儿子走在一起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在跟年轻时的弟弟走在一起,一个丑陋的佝偻哥哥跟随着一个英俊勇武的弟弟。每当原槐看到自己的这两个儿子时,他总是忍不住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因此也总忍不住感慨万千。但原槐觉得自己与自己的父亲不同,他觉得自己从没有偏爱两个儿子当中的任何一个,甚至更加疼爱自小就没有母亲照顾的长子。从小到大,无论是在自己对他们的个人情感上,还是在生活待遇和教育培养上,他总是努力给予他们同等的待遇。有时候,原槐也会忍不住问自己,他的两个儿子到底哪一个更好。然而,问来问去,他始终都得不出一个答案,只觉得他们两人各有特点,两个人都很好。
但对于原颙来说,他总觉得他的父亲肯定更喜欢他的弟弟一些。谁不喜欢既长得好看,而又精于武艺的儿子呢?而且自从原卬稍微长大一些之后,蔡庸城中就弥漫着有关他们兄弟二人的各种传言,而他的父亲从没有对此做过任何明确的表态。这些传言都与原槐的爵位继承人有关,人们都在传说,上一代原槐作为长子主动放弃继承权的故事可能又将在下一代重演。而与上一代情形又有所不同的是,原槐和原止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而原颙和原卬却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再加上原颙的舅舅只是一名普通官员,而原卬的舅氏却是势力强大的单氏家族,因此原颙更是处于下风。
刚一出门,肃穆的雅乐便从远处飘到了原颙的耳边。多好听的音乐啊,只可惜它本该是为我演奏的,而最终却是为别人演奏的,原颙心想。原颙一步一步地走向音乐和灯光飘来的地方,他每走出一步,都觉得离这个世界更近一步,而离自己更远一步。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的铠甲早已长到了他的皮肉之中,他能够从容地应对一切。
原颙虽然不过才二十多岁,可他早已看透了世界和人心。什么样的人最了解这个世界,躺在阴沟里的人最了解这个世界。什么样的人最了解人心,躺在阴沟里的人最了解人心。原颙就是那个躺在阴沟里的人,他从小就被无数人指指点点,遭受了无数次的歧视和侮辱。但每当有人向他倒污水,每当有人朝他吐痰,他就觉得自己身上的铠甲变得更加坚硬了,也觉得自己的内心变得更加强大了。他身材矮小,但绝不是一个弱者;他备受轻视,但他深信,他一定会,也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那个让所有人都跪倒在他面前的最强者。
当原颙来到府邸的大堂时,守在大堂门口的仆人们纷纷向他低头致敬,而他也微笑着问候他们。要知道以前的情形可完全不是这样,那时候原槐府中的丫鬟和仆人根本就不愿意搭理他,甚至还会偷偷嘲笑他。但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几年之前,一向谨小慎微的原颙不仅设计将那些嘲笑他的仆人全都狠狠地修理了一顿,而且还秘密将两个一贯嘲笑他的人亲手给杀了。自那之后,原槐府中的丫鬟和仆人见到他时便全都变得毕恭毕敬,再也没有人胆敢嘲弄他。他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想要报仇,也是想要向府内的人申明自己的身份,更是想要向他的父亲展现自己的手腕和能力。他知道如果自己是一个任人欺辱的人,他的父亲肯定看不上他,那么他的前途也就危险了。因此,原颙很清楚,该下狠手的时候就必须下狠手。因此,他故意让人将他对付府内仆人的过程透露给了他的父亲。当然,他隐瞒了自己亲手杀死两名仆人的事。而原槐的反应也证明了他的判断,原槐在发现他的所作所为后,不仅没有因为他修理府中的仆人而责怪他,反而表扬了他,并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进入大堂后,原颙特意昂起头、挺起胸,并加快了脚步,他想让自己看上去高大一些,走起路来威风一些。但他这么一努力,反而让自己显得更加滑稽可笑了。因为这样一来,他走路的姿态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站立行走的乌龟,他努力地往前挪着快步,却怎么也走不快。而在此时,大堂中已经坐满了人,挂满了各种颜色的帷幕,并点上了无数支又红又粗的蜡烛。
没错,这是一场婚礼的现场。
“新郎来了,新郎来了!”他刚走到大堂中间,便有人起哄取笑道。
人们取笑原颙,那是因为今天的新娘本是原槐为原颙迎娶的,但最终的新郎却不是他。新娘的名字叫做鹊羽蔹,她是原氏属下鹊羽城城主鹊羽宽的女儿。鹊羽宽的爵位也是伯爵,而他属下的鹊羽城是一座极其富裕的城市。鹊羽城出产的鹊羽锦像喜鹊的羽毛一样华丽而柔软,是锦缎中的精品,每一匹的售价高达十金,鹊羽氏因为独占鹊羽锦的制造工艺而富冠全国。而鹊羽氏的千金鹊羽蔹本人也长得像鹊羽锦一样美丽动人,是很多贵族子弟追求的对象。原槐在一个多月前为原颙向鹊羽宽提亲,鹊羽宽也觉得已经当上了北方侯的原颙的长子是一个合适的联姻对象,便同意了原槐的提亲请求,并且将鹊羽蔹送到了蔡庸城。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当鹊羽蔹在与原颙的婚礼上看到原颙时,她当场就扔掉了披在头上的纱罗盖头,坚决不同意嫁给原颙。一场热闹的婚礼瞬间就陷入了极度尴尬的状态。然而,当所有人都不知道如何收场时,鹊羽蔹却主动提出愿意嫁给当时站在原颙身旁的原卬。原槐本不愿同意,但在原颙表示同意鹊羽蔹悔婚而鹊羽宽也表示赞同后,他也只能同意鹊羽蔹嫁给自己的二儿子原卬。就这样,本该嫁给哥哥的女人就这样嫁给了弟弟。而今天,就是鹊羽蔹与原卬举行婚礼的日子。
本来原颙可以不来的,原槐不想让他尴尬,他告诉原颙只需要称病不来就行了。但原颙还是选择前来,他说,他不能缺席弟弟的婚礼。而原槐也就没有坚持让他不来。
在听到人们的取笑声之后,原颙若无其事地坐到他该坐的座位上,然后假装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似的四处张望,并问道:“新郎在哪,新郎在哪?我怎么没看着啊?”
“装什么装?你不就是新郎吗?侯爷不早就发告示说你要娶鹊羽家的千金嘛。”坐在他身后的一人再次打趣道。
“鹊羽家的千金看不上我,嫁给我弟弟了。”原颙平静地答道,他知道说话这人的老婆爱交际,名声不好,便以自己练就多年的调侃语气继续说道,“不过我听说你家老婆长得还挺不错的,而且还喜欢给别人做新娘。她是不是跟你说也想做我的新娘啊?你把她送过来吧,我就勉为其难,满足她的心愿吧。”在经过二十多年的长期磨练之后,原颙练就了一套应对别人嘲笑的方法,他时而调侃,时而戏谑,时而反嘲笑。当然,在与自己的父亲等长辈说话时,他总是表现得很恭敬、很诚恳。
“还想别人家的老婆,也不看看自己长得什么样,”没想到这个时候坐在前排的原卬的舅舅单侃之也加入了进来,“你看人家鹊羽家的大小姐,她一眼就看中了未来的北方侯。”
“未来的北方侯还没确定吧。”一位与原颙关系较好的客人插嘴道。
“怎么还没确定,这不明摆着只能是原卬嘛。如果原颙能继承侯位,那么当年继承西方侯爵位的就应该是他的父亲了。”单侃之故意转过头来问原颙道:“我说得没错吧。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会主动放弃继承权吧?”
原颙知道这是单侃之给他设的一个坑,他如果回答说,他父亲是因为孝顺才放弃继承权的,那么,单侃之就会趁势要求他也主动放弃继承权。这样一来,如果他不同意的话,那他就是不孝顺了。可原颙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放弃继承权,所以不想陷入单侃之的圈套。于是,他想了一会儿答道:“我父亲放弃继承权,那是因为他知道这是我爷爷的愿望,而且他知道我的叔叔有继承原氏侯位的能力。如果我的父亲也有这样的愿望,我自然也愿意主动放弃继承权。”
“我看你父亲就有这样的愿望。”单侃之继续逼迫道。
当原颙还在思索应该怎样回复单侃之时,他的父亲原槐刚好从他们身旁经过。原槐显然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有些不高兴地说道:“我的愿望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北方侯的爵位由谁继承也只能由我一个人决定,你们就不要讨论了。”
而在原槐落座后,婚礼也就正式开始了。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鹊羽蔹很漂亮,而原卬也长得高大威武,他们看上去确实是非常般配的一对,因此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们都对他们赞叹不已。可对于原颙来说,他们的赞叹声听上去就像是对他的嘲笑声。赞叹的声音越高,他的心也就越痛苦。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在这块场地上,几天前也举行了一场婚礼。而在那场婚礼上,穿着婚服准备迎娶妻子的人是他,而不是他的弟弟。当时没有人赞叹他们般配,只有人坐在座位上偷偷嘲笑他,而当原颙最终被人当场悔婚时,也没有多少人为他鸣不平。哎,反正从来都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原颙心想。但越是让人痛苦的时间,便过得越慢。当婚礼结束,当他的弟弟牵着自己的妻子走入洞房时,原颙感觉他好像度过了整整一年。
在接下来的婚宴上,原颙不可避免地又要受到不少人的奚落。但他对这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也知道怎么应对。他在婚宴上表现得镇定自若,痛快地吃着肉,喝着酒,不时还谈笑风生,也随时准备着迎击别人的冷嘲热讽。
而当婚宴结束,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他终于可以脱下伪装,坐在床上伤心一段时间。不过他并没有打算让自己在不开心中度过一晚,他早就为如何度过今晚做好了准备。
他吹灭蜡烛,让整个房间变成漆黑的一片。
接着,便有一名女人进入了房间。当她进入房间后,房门立刻就被关上。
她是一名妓女。
“大人,我怕黑。”这名妓女说道。
原颙轻轻地摸到这名妓女身旁,轻声说道:“黑,黑有什么可怕的呢?你要知道,黑暗要比阳光更加明亮,也更加温柔。黑暗没有长着獠牙,它不会咬你。黑暗也没有携带毒药,它不会毒害你。只有身处黑暗之中的人才是最纯净,最真实的。热爱光明的人都是瞎子,只有来到了黑暗之中,人类的眼睛才会开始注视灵魂。”说着,原颙就牵着这名妓女的手在黑暗中往屋内走。
原颙将这名妓女带到床边,开始慢慢脱下这名妓女的衣服。这名妓女试图摸原颙的脸,原颙一把拉住她的手,说道,“你不要动,让我动就行了。”
接下来,他就要靠这名妓女度过今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