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生呆呆地望着电视上的画面,脑子里却想到了那些关于婚礼的事。
她是知道欧阳千若一直都不喜欢这种做工华贵的衣服,因为在她眼里只能看到“臃肿”,即便穿出来也不会是在这种时刻,毕竟开幕式从来都是走个形式而已,穿上这一身衣服如果只是为了十五分钟左右的演讲,比起之后上台前的精心准备与下台后卸下装束的疲劳显得有些不值当。
远在百里之外的欧阳千若,斜着头看向了天上的摄影无人机,心里有的却只有惆怅。
如果能在婚礼上穿着这一身衣服,该有多好?光是指尖轻轻滑过裙摆,她就能感受到灰木在这件衣服上倾注的心血,这件衣服值得更重要的场合,可灰木大概永远不会给她这个机会,即便是一切都平息之后都不会。
她根本没办法理解灰木到底在避开什么,她体会过灰木曾经那些所谓“越界”的行为,她看过灰木记录在电子档案里“现实里说不出的话”,她接触灰木的时间是这个世界里最长的,她什么时候都能回想起灰木的那些“心意”。灰木是接受不了他自己曾追逐的梦想以不健康的方式成真吗?亦或是,单纯只是他早就因她的“答复”绝望了?
越是想到这些,她穿上这身衣服的热情就消失得越快,眼眶里甚至有些湿润。
2025年7月14日上午,最后的结果颇为不愉快的审问,简直是在她的心口上扎了一刀,想起来就只剩下对自己感情无能的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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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EF作为一个执法组织,配有审讯室是毋庸置疑的;而由于有不同能力强度的嫌犯,也自然催生出了不同级别防护的审讯室。包括今天这个鸟语花香的室内花园,就是为拥有某些精神疾病的嫌犯所准备的。
很显然,欧阳千若安排时把灰木当成了一个神经病,这倒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毕竟灰木的精神疾病有三分之二都是有确凿确诊结果的,剩下的三分之一哪怕是臆造出来的,只要时间长了也可能因自我催眠循环而出现在身上。
她和灰木之间只隔着一张大理石制的方桌,桌上摆着一个小型双向摄影机,记录审讯过程的同时还连接着楼上会议室的大屏幕,SALEF众人通过屏幕可以清晰地看到审讯,还能通过她的Brain Link和她联络;在她的左手边摆着一台电脑,作为影像的储存设备的同时连接着专业的小心录音设备,AI会根据录音帮她做好文字记录工作。
没有任何已有的科技能够限制灰木,所以灰木可以普普通通地坐在她的对面,欧阳千若甚至为他准备了一张人体工学座椅,让他坐得能够更放松一点,虽然现在灰木那拘谨的坐姿明显称不上“放松”二字。
灰木双手十指相扣,笑着问道:“你还记得我讨厌室外环境吗?”
“记得,我也记得你建出了水溪庭院。”
“那是为了你,又不是为了我自己,你见过我去水溪庭院里逛过吗?”
“那现在要换一个审讯室吗?”
“不了,这椅子还行,况且要是换房间的话也挺麻烦的,早点问完我可以早点走。”
灰木看了一眼摄像头。
“知道有人在其他地方盯着我会让我觉得有些烦躁。”
欧阳千若点点头,双手放到了桌上,开口说道:“你和官方是什么时候开始联系上的?”
“2020年1月4日,开始联系还得从那时三个多月前算起。”
“是我中止对Another细胞研究的日子不久之后吗,合情合理……那你是通过什么方式?”
“直接从进化实验室联络的,发了一段IP地址,给了一颗糖,也给了一巴掌,他们就基本和我建立起联系了,政府里做主的几个这些年来一直都秉承着和你作对的理念,这也不算什么秘密的事了,多来几次一样的方法以后,才开始正式进行接触。害怕是其次的,和我合作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为了偷走我们俩的研究成果吗?”
“当然是为了偷我们的研究成果,单纯靠你发表的论文可做不到彻底的研究。如果以官方的名义实现我们一级档案中的构想,政府在民众的面子不久彻底巩固住了吗?”
“当初我就想知道,我妈妈知道这整件事吗?她对于维护政府尊严的热情可是我难以想象的热烈。”
“她老一个国家安全部部长,干嘛要和一个没有国家危险性的实验扯上关系?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保不齐谁说漏嘴让你知道那就满盘皆输了,你干嘛要问这个?”
“之前我回帝都做完一部分事之后,我妈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么多,是不是有关于那个叫‘灰木’的人的时候,我就在想妈妈是不是和实验有关系,但她称呼你是用你的昵称,我觉得这样的话应该不像是有渗入接触的样子。”
“我自称‘灰木’是为了防止大部分人查我的资料,本来就算是半个黑户,又不可能去搜你这边,久而久之对我身份的探讨也就闲置了。她老就算有接触也是从外部来的,在我的信息流通控制下接触不到实验内部,顶多知道这又是一次自己女儿讨厌的由政府组织的非法人体实验,你和她老不是一直都在闹矛盾吗?关于家主还是说你不回本家的事?”
“两者都有,妈妈的话应该是因为我太久不回本家想要家主的位置主持大局,但我又迟迟没有去参加家族内部会议,搁置久了妈妈就有点生烦,等一段时间过后我再去和妈妈谈这件事吧,我也不想和欧阳家扯上多大干系了,说回正事……”
“拿着从我这里偷来的研究,他们真的以为不会有人发现吗?”
“所以他们才会帮助我研究Another细胞,这本来就是对他们来说最具吸引力的东西。”
“唯一有可能制约超能力者、特别是我的武器……就算不当做武器,也可以制造大批没有年龄限制的特殊能力者……”
灰木点点头。
“政府一直把超能力者当做敌人,越庞大的政府越这样想,这还得多亏你给他们留下的印象。”
“十二岁的我单人对抗军队……”
灰木又点点头。
“没有任何一个政府喜欢明面上的不可控因素……应该说没有任何一个人类或人类集合体喜欢自己世界中的不可控因素,尽管从我眼中能够很清楚的看到当时这世间已经没有方法能够解决你,但他们毕竟身陷泥潭,就算明白也脱不了身;而我则利用他们这份无知,得以继续我最迷恋事物的研究,各有所得皆大欢喜。”
“各有所得?皆大欢喜?你知道你说了什么话吗?”
此时的欧阳千若,从语气和表情里就能感觉到他有些恼火。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说了什么,但我也记得差不多十一个小时以前我就说过,我不会对那些在你们眼中是‘受害者’的人有任何负罪感,反而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为什么要对Another细胞这么害怕?如果你不害怕的话,我不就可以以我们的名义开始实验了吗?”
欧阳千若一时间没说话,她脑子里倒是能听到周雅鱼在会议室破口大骂,但上面除了周雅鱼以外却没有其他的声音,这代表着其他人一时间,也和她一样沉默了。
“回答我,为什么你要害怕Another细胞?”
欧阳千若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还用我亲口告诉你吗?”
“你经历的人体实验又不能代表所有人经历的或者需要经历的。”灰木微笑着回道,“所以回答我,为什么你要害怕Another细胞。”
“因为这力量足以毁灭世界!人类不应该发现这种除了实用化而没有其他作用的诱惑!就是因为这种‘恶魔的力量’你才会变成这种样子!冷酷还残忍!根本不像是你的样子!”
“我早就把我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为了追求对世界极致的了解我学会了将他人的生死置之度外,然后我找到了能够让人稳定变成特殊能力者的方法。在你们眼里唯一的‘副作用’只是吃人,淌血的同类组织味道的确很诱人,诱人得像是对瘾君子来说的救济品,但我也见过不少次克制住那种欲望的人,虽然他们到头来大多数都没有什么好结果,不过现在活着的人也有不少是从那些时候顶过来的,要不要我给你一份名单让你一一去询问实情?”
“我理解你的过去对你造成的阴影,所以你在你的世界里相信的东西都是合情合理的……你不得不对我产生憎恨,因为你反对我所做的事,而你的身份还要求你必须对此有所行动才行,还因为你永远不会主动理解我……所以我才会在楼下说我们终究会成为敌人,这才像是你最终会做出的选择。”
欧阳千若沉默着听完灰木的发言,低着的头藏住了她门牙死死咬着下嘴唇的动作,嘴里的血腥味早已蔓延开来,但灰木咄咄逼人的话反而让她心里有些冷静下来,同时还有些心冷。
灰木说的这些话、这种态度,换做以前绝对见不到。她倒是想和以前一样骂醒灰木,可是情绪刚提到胸口却又被她自己重新压了下去,她自己明白是因为还有别人在听着她才没法爆发,至少目前,她心里对灰木的感情还让她可以在某种角度上容忍。
“Another细胞依然是不可控的,你只不过是找到了和它共生的方式……我昨天晚上得到了一份资料,里面的记录显示即便你现在有了方法用它初步改造人体,你也没法确保会不会出现当年那样的意外不是吗?”
欧阳千若语气软了很多,仿佛是在劝导灰木一样,只不过灰木不领情。
“共生这件事,不就是生物一直在做的吗?线粒体是怎么来的?食物链是怎么来的?生物圈是怎么来的?自然的循环是怎么来的?只不过生物能够承受Another细胞的融合程度是不同的,我们以前的实验品经过我利用新的测试方式发现融合上下限在20%到55%不等,只要打算继续研究总会发生一样的‘溢变事件’。但人类的融合度承受上下限分别在90%到72%,并且可以保证器官的大部分组织已经被Another细胞替换,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包括致死性三重伤——脑、心、肝被破坏,生命不会受到威胁。”
“而我的融合率,目前是93.77%,也就是说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就是一个超过了融合上限而没有触发‘溢变事件’的Another,我已经没有了内脏全靠Another细胞的特殊性保持活动性。至于吃人这件事,在别的Another身上是增加数值不等的融合度,在我身上却是不增反降,所以我早就没有碰过人肉了。”
“重点是,Another食人这件事所有人一直多有克制,只要想要吃人就得在‘最后的晚餐’和‘生物的本能’之间选一个,他们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总是更愿意选择后者。我是见过不少疯子。但那种失控的我也早就处理了,剩下的人最多只能说有点无组织倾向,还是因为曾经庇护他们的组织监禁他们、还在他们身上做他们不接受的实验、强迫他们做他们不愿意的事,简单来说只是信任被消磨了许多而已,你你作为SALEF这么一个庞大组织的管理者,秉持着和我相反的理念,难道你不愿意作为他们的新庇护者?”
灰木这一席话让欧阳千若略显欣慰,嘴角挂着微笑问道:“你是在,为他们寻求帮助吗?”
这下,居然换成灰木沉默了。
欧阳千若看着这一幕,甚至忍不住开心地笑了出来,这时候的灰木和以前居然还是一模一样,需要承认他自己的好意时反而就变成了哑巴。会议室的人看着审讯过程除了林语荫那都是一脸的茫然,而林语荫嘴角上也和刚才的欧阳千若一样挂上了笑意,毕竟除了她以外没有人好好和欧阳千若聊过关于灰木的事,欧阳千若此时为何喜悦自然也无从得知。
“这些人,都和我一样,是在人生某一个阶段里被舍弃的存在……我觉得他们值得得到帮助,主要指的是海城这一批实验品。”
“那剩下的三千一百多人呢?”
“都是希望开启新生活的人,算是吧……去到哪里只是我分配的罢了,如果他们愿意活在当地,没有造成损失,何必再去管他们呢?不过就是当地社会里突然多出了几百个陌生人加入,只要用我给的东西就能注册安全的居住信息,终究能渐渐融入其中,这才是聚居动物。”
“那也就是说,你知道他们在哪吗?”
“我知道大概位置在哪,因为设定点和最终落点有偏差,我没有调整就是为了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确认他们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直到我需要去解决他们为止,就和正常犯罪是一个道理,我不会去提前注意某些无论设想还是现实中都可控的存在,那不符合做事的逻辑也不符合资源的分配。”
欧阳千若听到这,终于是可以长舒一口气。
“这样的话,我有一些要求希望你能答应我。”
“洗耳恭听,答不答应另说。”
“第一,我希望你能够参与之后的SALEF招聘测试然后加入SALEF,名额内定且不消耗总招聘人数,然后我会在之后成立一个专门与Another有关事件对接的部门,由你来带领,我直接管理。”
“听起来很合理,也在我的接受范围内,可以。”
“第二,我不希望你再杀人,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同时我也不会将其他Another犯下的过错算到你身上。”
“可以,反正我的计划也不需要去杀人。”
“第三,有关Another的事,你可以不主动和我说,但不允许瞒着我,一旦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一定要及时向我禀报对应Another的档案和解决方案,我知道你把空间站给毁了,档案现在只有脑子里这一份。”
灰木点点头。
“第四,和我结婚,没有商量余地,审问结束以后我们就去办理手续。”
这个要求,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被要求的灰木本人在内。
和煦的微笑从灰木脸上消失,转而变成了欧阳千若更熟悉的笑容——虚伪的、不为了他人担心的掩饰笑容,但她就是永远分辨不出来这两者的区别,不然也不会有之后的事了。
灰木开口问道:“你确定吗?”
“我确定,我要把自己和你绑在一起。”
没有肺的灰木,在此时进行了一次呼吸。
“嗯,可以。”
“审问提前结束,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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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走个形式的审问中,灰木所表现的演技原本很拙劣,但和欧阳千若共处的生活让他学会了完美演绎一种态度,那就是“开心地顺从”。这一招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失误过,不是这招没有破绽,而是因为她真的傻到没法判断。她心里明明希望灰木还有他自己的生活,结果到行动上时她的潜意识里却还是认为灰木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世界围绕着她转”,因为那样思考起来真的会简单很多。
昨天晚上是她和灰木第二次同床,至于为什么没有共枕,因为醒过来以后欧阳千若发现她在双人床上和灰木隔开了有将近半米的空间,被子盖在她身上、枕头她睡自己的、灰木早就离开到了楼下客厅。如果她的情商再高一点,能看出灰木不是已经起床在帮她准备衣服,而是注意到桌上的针线从而推理出昨天晚上灰木睡在沙发上,可能这一切事情还有转机。
现在她想出来了,可是能够怎么办呢?“及时”才是最重要的啊……
一心二用的欧阳千若从记忆里回过神来,是因为整个体育场里震耳欲聋的惊呼声,大部分来自于她的身后,所以她本能地转过头去,然后就因为眼前的美人呆住了,直到灰木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师旗?』
灰木在现实里微微笑了笑。
『你为什么会在这……不对,为什么你会穿成这种样……不对,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这里可是蓝场!十二万人看着你!还有直播……』
『又不是忍不了,离得远就可以,我也没打算待多久。』
『那你倒是说一下为什么你要来啊!』
『我的表面存在需要宣告然后散布,可不能单纯等着我们两个约定的日子打一架。』
欧阳千若领会到灰木的意思,毫不犹豫地牵起他的一只手高举向天。
“向大家介绍,我的友人、世界第二位十级超能力者——灰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