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在东京城郊的荒林中,一位衣着艳丽的女人正坐在草丛中,怀抱着一只野兔。
天色将明未明,淡淡的一轮月影挂在西天,仿佛一只无精打采的眼,映照出她窈窕的身影。
看她纤腰如裹素,黑发似乌炭,怎么也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可是她在月影下缓缓转过身,露出的却是一张容颜枯朽,几如僵尸的脸。
她瞪着灰白色的僵硬眼珠,嘴中发出呵呵轻响,一口咬住了怀里的兔子。野兔发出尖厉的叫声,挣扎不休,却根本无法挣脱她的桎梏。
鲜血从她的口唇边溢出,像是春雨滋润了干渴的大地般,她的唇瓣变得丰盈而美丽。
“不够……还不够啊……”她扔掉了奄奄一息的兔子,缓缓站起身,向丛林深处走去。她还要更多的生气,更新鲜的血肉,最好是像前几日见过的那名书生身上的血。
在漆黑的树林中,她贪婪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在清冷的风里滑动,像是在抚摸着谁光滑而年轻的脖颈。
如此美妙!
一
这日王子进又跟绯绡在东京城游玩,离放榜还有一段时日,几天来他们又是听戏又是逛夜市,玩得不亦乐乎。
此时秋阳高照,宽阔的路上车马往来,比起这热闹的人间烟火,贡院那两日的经历,真是如噩梦一般。
“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啊。”王子进劫后余生,边摇着扇子边感慨。
“子进,等会儿我们去吃你说的芙蓉鸡嘛,听起来甚好啊。”绯绡在一边道,虽然鸡很好吃,但一个人吃难免寂寞,所以他每次都拉王子进同去。
王子进发现绯绡的脑袋很是不开窍,天下有那么多的美食,他却只爱吃鸡,真是难以理解。
“绯绡,除了鸡,你吃过别的东西吗?”王子进决定助他开开窍。
“当然,还有鸭子和鹅,你若带我去吃这两样也是无妨。”
他不禁摇了摇头,暗想此人不可救药了。
他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正在绞尽脑汁阻止绯绡去吃那该死的鸡,但听耳边传来一阵温言软语。
“王公子,大老远就看见你了,怎么科考完毕竟是悠闲若此啊?”那声音柔媚娇俏,像是一只红酥手,直能挠到人心中去。
他急忙回过头,但见一顶漆金小轿正停在他身边,窗户挂着竹帘,看不清里面人的样貌,但如此柔媚入耳的声音的主人只能有一个,就是那花魁沉星。
“敢、敢问姑娘有何事?”王子进想起前去赴考的那日早上所见,不由心中一阵发慌。
“你怕我作甚,难道本姑娘还会变鬼吃了你不成?”沉星见了王子进的模样,掀开轿帘,娇媚地笑,似乎将那日早晨的事忘了个精光。
艳阳下但见她肌肤滑腻莹白,宛如凝脂,一双眼睛黑亮晶莹,眼仁如葡萄般美丽可人。
“姑、姑娘是有事找小生吗?”
“你答应我的词,什么时候给我啊?”沉星嘟起了嘴巴,甚是不满意的样子。
“啊……”王子进这几天先是被吓得心魂俱裂,又玩得不亦乐乎,哪还记得给她写词?
“亏我对王公子另眼相看,原来你竟是与那些薄情寡义的男人一样呢……”沉星垂下头,哀怨地说,她这楚楚可怜的美态如牡丹含露,惹人心碎。
王子进顿时将那日早上所见尽数忘到了脑后,连忙道:“姑娘不要抛头露面了,小生定会写最好的词送去。”
“唉,难道我抛的头、露的面还少吗?”哪知这话又令沉星不快,还好她很快便掩饰住了伤心,笑语嫣然地瞧了他一眼,“不与你说了,我还得去申老爷家表演歌舞呢,公子若有空就晚上去牡丹园捧场,沉星自当好酒好菜地伺候。”
说罢她便放下轿帘,软轿如一片轻云,缓缓离去,临走时她还望了绯绡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眼见软轿挟着香风,渐行渐远。不知为何,王子进竟觉得那轿中人非常悲哀,连轿顶那扎眼的桃红也如海市蜃楼,绽放着虚幻的美。
“唉!这该如何是好?今晚真要去牡丹园赔罪了。”王子进的大好心情顿时打了折扣。
“子进,为什么她每次都像是看戏台上的戏子似的看我?”绯绡摸着下巴,甚为不解地问,“莫不是你对她说了什么?”
“你如此风流倜傥,她多看你几眼也是应该啊。”王子进连忙心虚地说。
绯绡扬扬自得地整理了一下长发和白衣,似乎对他的吹捧颇为满意。
当晚两人又去了牡丹园,跟上次一样,又花高价买了画舫中最好的位子。王子进抻着脖子等沉星出场,绯绡依旧懒洋洋地窝在软垫上吃鸡。
一切一如昨日,可王子进的心情却不似昔日那般轻松。
沉星倾国的容颜,枯朽的面孔,在眼前交错,他无法确定这个天真美丽的少女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这次沉星怀抱琵琶,坐在船上弹奏了一曲《桃夭》,歌曲欢快喜悦,不由听得在座的宾客都随节拍摇头晃脑,王子进心中的积郁也随着曲声渐渐消散。
接着沉星又换上华服献了一段舞,跳的却是《嫦娥奔月》,最后她站在月影之中,洁白的衣裙随风飞舞,仿若真的要离开人间,飞到月宫中一般。
尤其是那张如凝脂白玉般的面容满含落寞,像是即将消散的露珠般,美丽得令人心碎。
接着全场的高潮终于到了,只见她莲步轻移,接过婢女递上的花球,水银般的灵眸不断在看客中流转。
“看来这抛花球是场场必有的余兴节目啊。”王子进道。
“咦?这位可是初来,沉星可不是日日抛花球娱人,你看这些人的表情便知道了。”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商人道,“也不知为何,这个月竟然抛了两次……”
王子进胸中立刻荡了一下,不是每次都有吗?怎的今日便有?定是她与我约好了今晚相见,却想不出法子来,只好如此。
当下他对绯绡急道:“我要那花球,明日陪你下馆子。”
绯绡一个眼神递了过去,那花球便像被钩子钩住了一般,直钻进王子进的怀中。
二
“果然又是王公子接得花球,你这身手不去参加蹴鞠真是浪费呢。”沉星掩嘴笑得花枝乱颤,眼中满是欢喜,令婢女提着花灯引着二人向后花园中走去。
到了花园的凉亭中,入眼就是一桌丰盛的酒菜,一见就是早已备好的。
此情此景,立刻令王子进心潮澎湃,看样子沉星对自己确是青眼有加,否则也不会几次三番在这东京城中与他巧遇,现下他科考结束,又备下酒菜与他庆功。
佳人知遇,该当如何回报呢?
“王公子,莫要发呆了,赶快喝酒吃菜啊!”沉星见他出神,急忙唤他,还夹了一箸菜到他碟中。
王子进见了脸顿时涨得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猛灌了一大杯酒。
现下不要说沉星是妖魔鬼怪,便是一具骷髅他都敢娶进门。
“这位胡公子,我听王公子说过你的事情,缘分来去如水,无论跟男人女人,甚至动物精魅都是一样的,沉溺其中,只能深受其害……”沉星板着天真美丽的脸,一本正经地开解绯绡。
却不知道他满脸不悦,不过是桌上的菜没有鸡,甚为失望而已。
“那个,沉星姑娘,这是我为你写的词,希望你能喜欢……”王子进吓得连连用袖子擦汗,从怀中掏出一张花笺。
只见上面用小楷写着几行字:明月,明月,照得离人愁绝。年少,年少,行乐直须及早。春色,春色,依旧青门紫陌。长夜,长夜,梦到庭花荫下。
居然是一首好词!
沉星见了甚为欣喜,连连道谢,在朦胧灯光的照耀下,更显得笑靥如花,风情万种,不停地为王子进倒酒。
王子进只觉这艳福是从天而降,他深知自己长得仅是清秀,也没有万贯家财,所以从未得到过美人的青睐。此刻沉星的热情,恍如一个馅饼从天而降,砸到了他的头上。
两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只有绯绡一个人冷眼看着这气氛暧昧的两人,似乎心中自有计较。
“过几日王公子便要上路返乡了吧?待得再见时,便不知是何时了……”情到深处,沉星抬起玉手,端起酒递到王子进面前,声音竟有些哽咽。
“小生心领了,便是去了天涯海角也万万不会忘了姑娘的。”王子进更是鼻酸,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管沉星是人是妖,她对自己确是不错,心中满是不舍。
“将来王公子若是高中,莫要忘了牡丹园的沉星便行了,沉星永远会记得今日的筵席,托王公子的福,才能如此开心。”
“你莫要伤心……”王子进连忙安慰她,“他日我再来东京城,定会来找你,希望你还在那湖中载歌载舞,小生还要接姑娘的花球呢。”
哪知沉星听了这话,更是幽怨地道:“他日,他日我还不知在哪里,风尘女子,也只能付诸风尘……”
王子进不禁暗叫不好,自己又说错话了。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绯绡拿了袖子掩面,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似是不堪沉星身上的气味。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依依不舍的氛围顿时被搅得烟消云散。
三人吃酒吃得甚欢,却见守在亭外的婢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对沉星耳语几句,沉星听了,脸色立刻一沉,显是没有什么好事。
“王公子,我先失陪一下。”她朝王子进福了一福,就要离席。
“我当你在哪里啊,原来是在这里和小白脸调笑啊。”她话音刚落,月亮门外便走来一个丰满妖艳的中年女子,脸上浓妆艳抹,身上穿着五彩罗裙,像开了个大染坊,将这世上的颜色都堆在了身上。
沉星听了面色不快,将俏脸别到了一边。
“放着有钱有势的恩客不陪,却来和这些穷酸吃酒,你以为哪个会把你娶走供在家里啊?别做梦了。”中年女人捏着嗓子叫骂,还斜眼瞪着绯绡,显是口中的小白脸就是指他。
“妈妈怎能这样说,沉星这两年为牡丹园赚得还少吗?最近识得几个朋友,眼看就要分别了,为他们饯行都不行吗?”听了沉星的话,王子进方知这女人就是人们常说的鸨母了。
“哈哈哈哈。”女子竟像是见了什么开心的事一样,放声大笑起来,“人道戏子无义,妓女无情,原来我这里还出了你这么个情种啊,你倒是干脆随他们走了啊!”
“妈妈,你若是如此无情,沉星也不想在此地久留,不如和这几位朋友走了算了,反正我这几年赚的银两也尽可报你的养育之恩!”
那鸨母见她真的想走,语气顿时软了下来,“沉星啊,妈妈只是与你开玩笑,莫要当真,我只是担心你被男人骗了。”说罢又挟着一阵刺鼻香风离开,那粗壮的背影,似乎有几分无奈。
被她这么一搅,三人对着残羹冷酒,心情都有些复杂。
“沉星姑娘,你莫要伤心,都是我们不该来。”王子进连忙宽慰她。
“不关你的事,谁让我出身青楼呢……”沉星笑着答道,却已有泪光在星眸中闪烁。
王子进见她哭起来真如一枝梨花春带雨,又如芙蓉出水,甚是惹人怜爱,忍不住心生怜意,“姑娘莫要伤心,我定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王公子,你不要骗我了,很多王侯都这样说过,但连一个要纳我为妾的都没有……”她说着哭得更是伤心。
王子进听了,更加血气上涌,“你放心,明日我便想办法来替你赎身。”
“此话当真?”沉星听了立刻止住哭声,向王子进拜了一拜,“沉星在此感激公子的大恩大德,明日就等公子来了。”
王子进见状立刻心生懊悔,可是话已出口,无论如何是收不回来了。看沉星喜不胜收,他更是不敢再说反悔的话,忙看看绯绡,却见他在一边偷笑,并不答话。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出了牡丹园,凉爽的秋风进一步吹醒了他发热的头脑。
“绯绡,怎么办啊?那沉星的赎身钱是不是很贵啊?”她是东京城的花魁,怕是自己家那几十亩田都卖了还不够她的赎身钱。
“自是不会便宜啊,要不怎么这么久都没有人要赎她呢?”绯绡摇着扇子看热闹。
“可她对我情深意重,我怎能令她失望?”
“我对鸡还情意绵绵呢,面对可口的食物,大多数妖怪都满怀爱恋的。”
“你帮帮我吧,我到哪里去寻得许多银子啊?”王子进似恍若未闻,连连哀叫。
“以前就和你说过,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况且她不知是人是妖,你不听劝告,现下闹成这样,叫我如何是好啊?”摆明了是不肯帮忙了。
“绯绡,绯绡,帮帮我,不然我可怎么办啊?”夜色深沉,寂静的东京城的街道上,传来王子进的哀号声,久久不绝。
三
“我倒有一个办法,明日不花一文钱就可将那沉星带出来。”走到客栈门前,绯绡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妙招。
“还有这么好的事情啊,赶快说来听听。”王子进急道。
“嘻嘻,你莫要着急,明日听我安排便是。”
是夜,王子进便放心地蒙头大睡,绯绡变作白狐出去,脸上依旧挂了一脸坏笑,神秘兮兮地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他也懒得追问,只要他还记得去帮忙赎沉星便好。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黑,王子进便被绯绡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啊,干吗起这么早?要去奔丧吗?”王子进迷迷糊糊地问。
“没错,就是要去奔丧,赶快换一身素白的衣裳,我们一起去。”
“没听说你在东京城还有朋友啊,昨天晚上就是忙这个吗?”王子进挑了一件灰白色旧布袍套上,草草洗漱一番,跟着他出门了。
“我的那位朋友你也是见过的,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王子进不由心中纳闷,绯绡的朋友似乎只有他一个,难不成这是去参加另一只狐妖的葬礼?灵堂中不会供着一只狐狸吧?
两人顺着街道走着,路上真的遇到一家出殡的,纸钱撒得满街都是,哭声也甚是令人动容,不禁听得王子进心中发酸,生老病死,每个人都是无法逃脱,不知何时,自己也会变作枯骨一具。
正想着,前面绯绡已经停了下来,“子进,我们到了。”
王子进只见眼前两扇朱漆的大门,上面一块牌匾,水红的三个大字在晨晖中甚为刺眼,正是牡丹园。
“怎么来到了这儿?莫不是绯绡这几日陪我来,认识了相好的,哪想那姑娘香消玉殒了?”他一头雾水地瞎琢磨,绯绡已经上前一步,敲响了大门。
里面一个神色慌张的小厮跑来开门,“两位大爷,晚上再来牡丹园吧,此时还没有营业。”
“慢着,我们是昨日说好了来替沉星姑娘赎身的,麻烦你去通报一声。”
“沉、沉星姑娘,二位当真要替她赎身?”
“不错。”绯绡推门便走了进去,仪态倨傲,那小厮也不敢拦,垂手在后面跟着。
只剩下王子进一个人在纳闷,不是参加葬礼吗?怎么变成给沉星赎身了?
绯绡似乎对路十分熟悉,一马当先,三拐两拐便走到一个房间门口,那房间布置得温馨华丽,门外挂着朱红色的帷帐,正随着晨风起伏。
房里传来几个女人的声音,好像在争吵什么,其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厉刺耳,正是昨晚见过的鸨母。
绯绡和王子进推门进去,里面几个女子看到他们,脸上都是一副惊恐表情。
“这莫不是见鬼了?”王子进笑道,“我们今日来是给沉星赎身的。”
此话一出,几名女子更加害怕,指着房中的雕花大床道:“你要赎的是她吗?如果是的话,赶快带她走吧,莫要声张啊。”
王子进探头往那床上一看,只见帷帐重重而落,一缕黑发滑落在窗外,在晨风中丝丝舞动。
他伸手一撩,只见大床的锦被中竟然躺着一具干尸。那尸体眼睛只剩下两个黑洞,腮上毫无皮肉,一身鹅黄晨衣华美精致,却衬得它越发面目可憎。
王子进顿时吓得跌坐在地,“我、我要赎的是沉星,不是这干尸啊……”
“没错,这便是沉星姑娘,昨夜不知发生了什么怪事,她竟一夜变作这般模样。公子你赶快将她带走吧,莫要让外人知道这件事,搅了我们的生意。”那鸨母着急地说,显然为沉星的死十分头疼。
什么?这就是沉星,昨夜还载歌载舞,人面桃花,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这副模样?
沉星天真烂漫的笑脸浮现在他面前,虽然知道她是异类,但是自己是真心希望她能得到幸福。可是转眼间佳人已逝,只留下一具枯骨给他,叫他如何是好啊?难道真是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他越想越是伤心,怔愣间眼泪已然流了出来。
“子进,莫要伤心,我们将沉星姑娘带回去安葬吧!”
“安葬,对,这是一定的。”青楼中人多半势利,不能将沉星的枯骨留在这里。他一抹眼泪坐了起来,忙用锦被将那枯骨卷好,一把抱走。
绯绡拱手对那鸨母道:“多谢各位成全,只是我这兄弟对沉星用情至深,便是枯骨也希望能够带回。”
“不谢,你们赶快走吧,千万莫要声张,我们就说花魁沉星被人娶走了。这孩子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嫁一个好人家,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吧……”
那鸨母似乎也为王子进的一片深情感动,连连拭泪。王子进听了,鼻中一酸,泪水又奔涌而出,连忙抱着沉星走下楼去。
绯绡跟在他身后,红唇边仍挂着一丝微笑,他早已对这副凉薄的模样司空见惯。知道绯绡见了谁都是一具枯骨,死亡在他眼中,与生无异。
天边的朝阳还未完全升起,王子进抱着沉星的骨骸大步走在牡丹园的回廊中,风卷起绫罗,带出一缕秀发,拂到王子进脸上,尚余一丝甜香。
少女俏丽的脸庞,春花般的甜笑,一一在他眼前闪过。他仰望着灰蓝色的天幕,泪水夺眶而出。
沉星啊沉星,你活着的时候,有那么多人为你喝彩叫好,为你的芳容倾倒,如今却只有我一个人为你掬一把热泪。
牡丹园的雕梁画栋,明镜般的湖泊,似乎都因这美丽的少女的辞世失去颜色。风里似乎还回荡着谁哀怨的浅吟低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四
王子进一路抹着眼泪,走出花街居然不回客栈,在一个路口匆匆拐弯。
“子进,你这是要去哪里?”绯绡连忙一把拉住他。
“我来的时候看到拐角有家棺材铺,我这就去为她订一副好寿材去。”王子进眼睛哭肿,像两个滑稽的桃子,抹着泪回答。
“子进,我们回客栈吧,我这就还一个活色生香的沉星给你。”绯绡见他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还笑呢,又在逗我开心。”王子进哭得更加伤心。
“我何时骗过你呢?”
“此话当真?”
“当然,赶快随我走吧。”
他立刻欣喜若狂,跟在绯绡白衣翩翩的身影后,加快脚步向客栈走去。风吹开了彤云般的锦被,露出了沉星干瘪塌陷的脸,怎么看都是一具死去多年的枯骨。
不知绯绡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将这可怖的干尸变成美人呢?
“快说,怎么能令她活过来?”回到客栈,王子进将沉星的尸体放到床上,急切地问。
“嘻嘻,其实昨夜我跑去取了她的魂魄出来,好令她和死人无异,我们这才好不花分文将她领走嘛。”
“绯绡你好聪明,然后我们再将她的魂魄放回去,就可以死而复生了。”王子进立刻心花怒放。
可是绯绡却面现难色,“可是,出了一点差错……”
“差错?什么差错?”王子进心里的花只开了一半便凋谢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起。
“若是寻常女子,魂魄离体,自是和生时无异,你再看她的脸,像是死去多久了?”
王子进见那尸首的脸上皮肉风干,眼睛更是只剩下两个黑洞,他犹疑地回答:“少说也有十年了吧。”
“正是如此,所以才棘手,她就是已经死了十几年了,现在这副模样,便是她本来面目。”
“那有什么法子可令她变回原来的样子啊?”
“这个比较难办,她的魂魄回了肉身,要想办法恢复原状,那才糟糕呢。”
“恢复原状有什么糟糕啊?”王子进越发迷惑不解。
“她是一具干尸,如何能长得皮肉出来啊?而且她现在的身体还不是她的本体,所以要长肉的法子只有一个。”
“难、难道……”王子进不由想起赴考的那天早上,沉星一身绯红,脸上也是差不多这般模样,那一手鲜血,现在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已经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但是他却不愿也不敢面对。
“子进,不错!就是吃肉饮血,她得到鲜血的滋润自会长出皮肉,多年来她也是以此为生,只是连她自己都尚未发觉而已。”
“你不要说了!”王子进双手抱头,忍不住号啕大哭,“我们就让她死了好吗?她这样活着,又有何意义?空是受罪而已。”
哪知绯绡却摇头道:“那可不成,我昨夜答应了她,会让她自由地活下去,怎能食言呢?”他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贴在沉星的额头上,嘴中念念有词,只见那干尸如有生命般慢慢坐起身,走下了床。
王子进看得呆了,眼见着沉星的尸体径直向门外走去,急忙要将她拦住。
“不要出去啊,你这个样子,怎么出门?”他满脸泪水地说。
“子进,她这便要去想法生皮长肉了,莫要拦她,待她变成人的模样,自会回来的。”绯绡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地说。
王子进看着那披覆着华丽绫罗的枯骨,缓缓打开门走出去,不禁泪眼婆娑。
绯绡伸出一只手,挡在他眼睛前面,温柔地说:“子进,子进莫要看了。你要忘了此情此景,你只要记得她的美、她的好就行了。”
他的手冰冷而潮湿,还带着一丝芳草的气息,像是夏日里的一缕风。
王子进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论是人是妖,都要承担着这样多的痛苦呢?
脑海中那抹嫩黄色的身影回过了头,她不再是干尸,而变成了娇俏动人的少女。
女孩望着他,笑靥如花。
五
两个时辰后,天光大亮,王子进枯坐在床边,脸上遍布泪痕。
绯绡突然走过来,推了推他的肩膀,“子进,沉星快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王子进急忙抹干泪水,跳下了床。
“她的魂魄在我这里待过,我能感知她的所在。”绯绡抿了抿嘴,轻轻地说,“如果你真的想跟她在一起,就下楼等她吧,莫要生出什么事端。”
王子进连忙蓬头垢面地跑到楼下,只见东京城的长街上,店铺依次开张,几名小贩挑着货物出来叫卖,城市像是个迟暮的老人,迟缓地从睡眠中苏醒。
在长街尽头,只见一个红点由远及近,慢慢走来,似乎是谁执了一支妙笔,在灰蒙蒙的街景上,添了一点朱砂。
那是袅袅婷婷的艳,是灼灼其华的艳,是风华绝代的艳,王子进望着那艳色向自己走来,只觉心中百感交集,荡气回肠。
一时竟不知是该为这艳喜悦,还是该为这艳悲哀。
沉星见王子进在客栈门外等她,立刻扑到他的怀中,口中还喃喃道:“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王子进觉得怀中躯体纤细柔软,鼻翼间芳香萦绕,谁又能想到这个温香软玉的少女是一具干尸呢?
“果然是什么?”王子进强忍着泪水问。
沉星趴在他的怀中,轻轻地道:“年初看相的人说,今年会有一位贵人带我离开烟花之地,当你接得我的花球时,我便在想,会不会就是这个呆子呢?”她说着抬起头来,“现下看来,果然是你,我真的好开心,谢谢你给我这样的幸福。”
王子进望着她的翦水双瞳,爱惜地拨了拨她额前的秀发,“我答应你,还会带给你更多的幸福。”只觉心底的一方柔软已被触动。
二楼的客房中,绯绡一袭白衣,站在窗口望着相拥的二人,不禁摇了摇头。他要不要告诉子进,沉星对他一见钟情,都是因为他特有的吸引妖怪的血液呢?但最终他还是长长地叹息,放下了竹帘。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男欢女爱之事,本是你情我愿,他又何必阻拦?
沉星在楼上见到绯绡,甚是有礼地跟他作福道谢,感谢他施展妙术带她离开了烟花之地。
绯绡无法忍受她身上的气息,只说了两句,便匆匆离去。
“我这就去再订个房间,你先换件干净衣服吧。”
“咦,你怎知我衣裳脏了,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将衣裳弄脏,还不知道怎么弄的,我刚刚就发现衣裳好像又脏了。”
王子进从行李里找了一件干净的袍子让她暂且穿上,将她的衣服随手丢在用来沐浴的木桶里,只见那木桶中的水一圈一圈地被晕成了红色,他忙别过头去,生怕那血水再让他产生更多的联想。
等他再回到房中,只见沉星洗漱完毕,正坐在妆台前对镜梳妆。初升的晨晖照在她细嫩洁白的脸上,如明珠般熠熠生辉,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姑娘将来有何打算呢?”
沉星偏着头,不以为意地道:“还能怎样?自是跟着你。”
“你确定要跟我走吗?我只是一介书生,而且身无长物。”王子进心虚地垂下眼帘,沉星身为行首,一贯锦衣玉食,只怕她跟自己过几天日子便会叫苦。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沉星的头微微垂了下去,捏紧了梳子,似乎非常伤心。
“不!当然不是!”王子进急忙分辩。
“那你是嫌我出身青楼吗?”沉星又哭了起来,“以前我便对自己说过,谁带我出来,我便嫁给他,可是现下你却嫌弃我。”
王子进心想:你又何止出身青楼,早知了你是女鬼都没有嫌弃过你,他急忙解释:“不是不是,姑娘误会了。”
“那就是说,你会娶我了?”沉星立刻高兴地抬起头,眼中满含幸福的神色。
他本就对沉星满怀倾慕之情,但见她也确实是真心喜欢自己,当下便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也要当新娘子了,要穿大红喜服,戴凤冠霞帔了。”她望着王子进,竟有泪水滑出,“我也有出嫁的一天啊,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王子进见她竟如此欢喜,鼻中更是一酸,忍不住将她抱在怀中。反正绯绡说过,自己阳寿无多,大不了陪她几年算了。
两人正说着,却见房门被推开,是客栈的小厮已为沉星准备好了客房。沉星这才擦干泪水,恋恋不舍地去自己的房间歇息了。
六
是夜,王子进陪着绯绡在灯下喝酒吃鸡。
“你当真要娶她?”绯绡问道。
“是啊,她那么可怜,我又有什么办法啊!”王子进长叹一声,咬了口鸡腿。
绯绡难得板起俏脸,斜睨着他,“你要考虑清楚,她早已死去多年了,与她成亲,只会让你的阳寿更短。”
王子进倒是不以为意,“短就短吧,能换来她几日开心就行,而且我看她是真心喜欢我,能得佳人倾心,还要求什么呢?”
绯绡看着他白皙文秀的脸,像是在看一只即将被吃掉的鸡,不禁连连摇头叹息。
次日晌午,王子进去叫沉星出门游玩,却见昨日借给她的长袍又被染上血迹,知道她昨晚定然又跑出去觅食了,不由暗自伤心。
而沉星正躺在床上,伸出一截藕臂,抱着锦被睡得正香,显然对一切并不知情。
“快起来,我们一同买花衣衫去。”王子进擦拭掉眼角的泪水,强颜欢笑地叫她起床。
沉星开心至极,急忙爬起来就更衣梳洗,看样子是迫不及待要出门。
在绚丽的秋阳下,三人一站在东京城的闹市中,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绯绡和沉星一个是貌比潘安,一个是美若天仙,简直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妙人儿。
沉星却不以为意,估计平时在牡丹园中见多了惊艳的目光,只顾着去看路边小摊上的玩意儿。倒是绯绡极为自恋,拿着折扇晃来晃去,没有一刻钟便换了十几个姿势,最后还是王子进将他拉走。
这两人一到瓦肆,便立刻变成两个活宝,什么店铺都进,王子进一个人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才好看住他们。
待沉星买全了所需的物品,已是午后,绯绡又闹着要去吃鸡。
“咦?胡公子虽然骄傲冷漠,却甚爱吃鸡啊。”沉星压低声音问。
“是啊,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喜好了。”王子进一提到鸡,声音都有些哽咽。自从认识绯绡后,他就再没吃过别的肉。
沉星俏皮地朝绯绡眨了眨眼,“胡公子,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西域传来的‘酥烤鸡’啊?”
绯绡一听,眼里顿时冒出了璀璨的光芒,王子进则是一脸死黑,鸡鸡鸡,又是鸡!如果有来生,他真希望这世上再没有鸡。
“你看看还有什么没买,都准备齐全,我们过两日便起程吧。”当“酥烤鸡”变成一堆骨头时,王子进坐在胡商的酒肆里说道。
“起程?去哪里?”沉星一脸惊讶,“难道我们不留在东京吗?”
“自然是回我的老家了,我还要跟母亲商量如何迎娶你啊。”王子进脸色涨得通红,见绯绡埋头吃鸡,并不理会他,窘迫才稍减。
原以为沉星会很高兴,哪知她却甚为迟疑,“我、我不能离开东京城……”
“为什么啊?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里吗?”
“我好像把什么重要的物事落在牡丹园了,要将它找回来才行。”
“这个好办,只要晚上潜进去拿走便行。”说完,他还不忘问绯绡,“是吧,绯绡。”
绯绡嘴里叼着鸡连连点头,这种偷鸡摸狗之事原是他生来就有的本事,简直轻而易举。
沉星听了,小脸上浮现出愧疚的神色,“可我连那是什么物事都忘了……”
王子进听了目瞪口呆,这健忘也太可怕了些。
“我真的忘了,好像很久以前就丢了那样物事,已经想了好多年了,可是这么长时间中又有事情被忘记。”沉星伤心地垂下头说,精致漂亮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三人说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只好怏怏地回了客栈。
当日二更时分,王子进正睡得深沉,却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吵醒,他睡眼惺忪地去开门,只见门外正站着一个身穿樱红色襦裙的艳丽少女,正是沉星。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王子进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说。
“我想起来那物事在哪里了,我们这就去取吧……”沉星脸色苍白,漂亮的双眼中绽放出激动的神色,似乎精神正处于亢奋中。
王子进不忍拂了她的意,忙回去套上外袍,却发现绯绡已经整好衣冠,正坐在床沿等他,没有了平日里轻佻风流的笑容。
月光如秽,星光暗沉。沉星在前面带路,三人走出了客栈,在迷茫的夜色里,弥漫的夜雾中,王子进望着前面匆匆赶路的婀娜人影,竟觉得陌生起来。
七
两人跟着沉星走了半个多时辰,便到了牡丹园门外。此时已是寅时,但见大门紧闭,园里些许灯火晃动,似是有客人留宿。
绯绡看了看门,“我们还是从后门进去吧?姑娘可知后门在哪里吗?”
沉星漂亮的双眼毫无灵气,变得空洞而迷茫,只淡淡地答了句“知道”,便又向后院走去。
王子进觉得她有点不对劲,但又不方便说,回头看向绯绡,却见他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收声。
过一会儿绯绡凑过头来,“她好像想起什么了,莫要阻她。”
王子进点了点头,望着如人偶娃娃般美丽而木然的沉星,不觉有些担心,只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
沉星带着两人来到后门,伸手推了推门,却发现门被上了锁。
绯绡走上前去,只轻轻一推,那门咯吱一声,应声打开,里面传来嗒的一声,却是锁头落了地。
王子进此时方明白,他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两从何而来。
沉星见大门打开,急忙走进去,望着后院的花园开始发呆,口中轻念着:“不一样,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
王子进不由奇道:“哪里不一样啊?这不就是牡丹园吗?你生活过的地方。”
沉星伸出一只玉手,指着荒芜的后花园,“什么都不一样了,庭院还是那个庭院,可是假山和花木都不见了。”
“莫要想这些,你不是记起那东西在哪里吗?我们赶快去取吧。”绯绡提醒她。
“对了……”沉星这才回过神来,“是回来取东西的。”
“那东西是在你的房间里吗?”王子进问道。
“我的房间?对了,我要看看我的房间怎么样了。”说罢她便在花木扶疏的林中找了一条小路走了下去。
“哎!你的房间在内院啊,不是在那么偏僻的地方。”王子进在后面跟着着急。
身后绯绡忙拉住他,“莫要声张,看她走到哪里去。”
只见沉星拐了几个弯,最后在一个破旧的小屋前面停下来。
王子进见到那破败的茅屋惊讶至极,“这不是柴房吗?”
沉星却并不理会,伸手推开了茅屋的门扉,借着朦胧的月光,可见屋里堆满柴草。
“怎么变成了这样?我的床哪儿去了?”沉星满脸诧异。
“沉星,我们快走吧,你住的地方,是那边的大屋啊。”王子进连忙拉她,却见在朦胧的月辉中,她原本丰盈美丽的双颊深深塌陷下去,皮肉干瘪,活似一具干尸。
王子进被她吓了一跳,她莫不是又要吃肉喝血了吧?现下找不到动物,她会不会抓我充数?
他也不敢言声,偷偷闪到一边,“绯绡,她何时变作这副模样的?”
“早就是这样了,只是你没有发觉而已。”绯绡答道,皱着眉望着举止奇怪的沉星。
沉星在柴房里四处打量,伸手摸向窗棂,“没错,我就住在这里,这里还被我刻上了记录日期的字。”说完还哼起了歌,“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唱的是初识时的那首《春江花月夜》,她哼着歌,深陷的眼睛又迷离起来,似乎思绪已经飘到了很久以前。
这曲子触动了王子进的心事,想当初沉星一袭红衣,美若天仙,一首《春江花月夜》唱得如天籁之音。
如果自己不接那花球,她会不会仍是个在湖面上载歌载舞的仙子?也不会沦落成枯骨,在这肮脏之地唱着旧时歌曲。
一样的乐曲,因心境不同,听起来已是千差万别。
沉星唱了几句,叹了口气道:“如玉姐姐的歌,真是好听啊,何时我也能唱得如她那样好呢?”
语气中满含羡慕,仿佛灵魂躲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小世界,将王子进和绯绡都屏蔽在外。
接着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镜子,我的镜子呢?”
王子进终于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想起要找什么了,不过是一面镜子,拿了赶快走吧,可莫要再装神弄鬼,不然自己会被她吓死。
只见沉星披头散发,慌忙去搬角落里的柴草,王子进也过去帮忙,却不忍心看她已枯朽的面孔。
两人搬了一会儿,柴草便被搬空,沉星在墙壁的角落里摸索半天,竟拉出一块砖来,又伸手探进砖洞,摸出一面铜镜。
她甚为珍惜地摸着镜子,“这是我的宝物啊,总算没有丢失……”
那是一面蒙尘的镜子,现在已经腐朽得不成模样,不过从镜框精致的镶边,可见其做工精美。
沉星开心地倒转了铜镜,用袖口要将镜面的浮灰擦去。
王子进急忙伸手阻道:“莫要照那镜子!”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沉星一把扔开镜子,双手惶恐地捧着自己的脸,“刚刚那是什么?那是我自己吗?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八
王子进慌忙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道:“不是的,刚刚那个不是你,那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他只觉得怀中的人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抖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沉星停止了发抖,幽幽地道:“王公子,我们这是在哪里啊?”
王子进听了心中一震,忙抬头看向绯绡,绯绡正拿着那面镜子研究,似乎没有发现任何头绪。
然而他怀中的沉星却抬起头来,容颜如花,肌肤如玉,一头乌发油亮光润,整个人鲜嫩靓丽得如三月春桃,与平日并无二致。
“这是什么地方?”沉星环顾四周道,“我怎么到了这里?”
王子进忙扶她起来,帮她拍拍身上的泥土,“这是牡丹园的柴房啊,是你领我们来的,怎么你现下全都忘记了?”
“嗯?”沉星依旧纳闷,“我怎么会领你们到这里?”她又回头看了看窗子,“不过,这里好生熟悉啊,这窗棂,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要管这么多了,既然拿到东西我们就快走吧,明日就起程回家。”
沉星的手又像刚刚一样在窗棂上抚摸,“起程,要去哪里啊?”接着又回眸叹道,“东西,又何尝拿到了?”
“沉星姑娘,你要找的是这面镜子吗?”绯绡拿起那面镜子递给她。
沉星满脸惊讶,“胡公子,这不是我要找的那样物事,不过,看到这个镜子我也好生熟悉。”
听了这话,王子进和绯绡不禁对望一眼,脸上都是一片茫然,只觉心中如笼罩着一团浓雾,这件事自始至终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绯绡冲王子进使了个眼色,王子进会了意,忙问沉星:“你怎知这不是你要找的东西?你不是连自己要找的是什么都忘记了吗?”
沉星拿着那面镜子说:“我只知自己见了那东西应该会有很伤心的感觉,看了它却没有,有的是一种爱惜的感情。”
她又拿起镜子照了照,月光不甚明亮,镜子里的影子越发模糊,“我好像也在哪里照着这面镜子,”又偏头纳闷道,“就是镜子里的人,好像不是这个样子。”
王子进听她一说,越发害怕,“我们快走吧,不要理什么镜子了,不然明日白天再来找吧。”
他连忙拉着沉星就要走出柴房,沉星一个拿捏不稳,手中的镜子当的一声掉落在地,她不由脱口而出:“我的檀木镜子!”
王子进不禁疑道:“你全想起来了?”
“是啊,我怎么会知道这镜子是檀木做的?”沉星自言自语,再看那镜子,镜框变成了紫黑色,哪里能看出是什么材料做的。
绯绡忙出言提示她:“你再想想,这里还有什么熟悉的地方?”
沉星望向窗外,偏着头说:“我记得这里,春天时是一片桃花林。”
可是外面是一片在深秋时转黄的矮树,哪里有什么桃林?沉星恍恍惚惚地走出茅屋,眼光又变得迷离,仿佛面前真的有一片美丽的桃花,争芳夺艳。
王子进和绯绡忙跟她走出柴房,朦胧的月光中,沉星思索着在前面引路,嘴里嘟囔着:“变了,怎么全变了?”
王子进见她辛苦,想要阻止她,“别想了,我们回去再想办法。”
沉星却甩开了他的手,“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知道那个物事藏在何处。”
她跌跌撞撞地继续往桃林深处走去,又拐了几个弯,绕过几座废弃的假山,停在一株桃树旁边。
“我看她那个样子,取了东西也未必是好事,还让不让她取啊?”王子进望着她窈窕纤细的身影,甚是担忧。
“让她取吧,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是要找回来的。”
王子进心中一惊,连忙看向镇定的绯绡,“莫非你已经知道是什么?”
“八九不离十吧……”绯绡美目含光,波澜不惊,像是看透了命运的脉络。
“那是什么?能告诉我吗?”可是这如止水般的目光却让王子进害怕,忍不住连连追问。
绯绡却不回答,微笑着指向前方,“沉星朝咱们招手呢,赶快过去看看吧。”
只见沉星停在离他们大概几丈远的地方,长发披肩,面若玉盘,眼若灿星,樱裙上披了一层淡淡的月光,明艳得让人不忍直视。
王子进看着她,眼睛竟潮湿起来,隐隐觉得她像是能驾鹤西游的仙女,不知何时就会离自己而去了。
九
两人走过去,见有一棵茂密茁壮的桃树,正立在泛黄的花木中,那桃树枝叶生得甚是茂密,连树根下的草也是郁郁葱葱。
此时已是晚秋,但是这棵树却没有丝毫枯萎凋落的迹象。
“我想起来了。”沉星指着桃树道,“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王子进抬眼看看桃树,树干大约少女的腰肢般粗细,枝叶伸展开来,足有两丈远,不禁愁道:“这么大一棵树,要怎生将它带走?”
“不是这棵树啊。”沉星听了哭笑不得,“那物事便埋在树下。”
“啊,这个好办。”王子进拿起一片瓦片,弯腰掘土。
他想叫绯绡帮忙,却见他以扇掩鼻,远远地躲开了,显是不爱做这样的力气活。
“王公子,我来帮你。”沉星也找了一块木板,要帮王子进的忙。
“你快放下,不要伤了你的手。”
沉星听了甚为感动,“王公子,你对我真好,待取了这物事,我们便一起回家吧。”
王子进看着她沾满泥土的俏脸,心底涌起一阵暖流,也许就这样和沉星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要拿到她心心念念的东西,便可以远离这繁华俗世,双宿双飞了。
他手下忙加快动作,可是挖了许久,土下面依旧是什么也没有。
“咦,你真的确定这下面有东西吗?”王子进望着脚下的深坑奇道。
可是沉星却吓得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快了,就快了!可是我好害怕啊……”
“怕什么?等拿到东西,我便给你买最美的喜服。”王子进见她惶恐,连忙安慰她。
“我有一种预感,挖出它,便不会见到你了……”
“怎么会,你我不都是活生生地在这里?”他心中却又想起沉星化作枯骨的样子,不由难过,忙躲开沉星的目光,埋头挖土。
“王公子,你可答应我,让我做最美的新娘啊。”沉星朝他回眸一笑。
“我答应你的事,何尝食言?”
又挖了三寸有余,终于见得一块碎布,王子进不由高兴,大喊一声:“找到了!”
只见土一点一点地被挖开,那破布的样子也显出轮廓,里面竟包着一截截白晃晃的骨头。
王子进惊骇至极,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这、这莫不是人的尸体?”
十
王子进突然觉得脸上湿润,几滴水滴落在脸上,似乎天空中飘起了雨,抬头一看,却见沉星站在他身边,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深坑中的人骨,已然哭成了个泪人。
“莫要哭,莫要哭,我们挖错了,这一定不是你要找的物事。”王子进连忙柔声安慰她。
“不,我要找的就是它……”沉星哭得更大声了,似乎伤心至极。
“这具尸体就是你要带走的东西?”王子进嘴上诧异,心中却很平静,自从认识绯绡以来,带走什么他都不觉得稀奇。
沉星痛哭流涕地说:“王公子,我全都想起来了,沉星,沉星不能和你走了……”
“为什么?不就是具尸骨吗?一起带走便是。”
“王公子,这、这便是沉星的尸骨啊!”
王子进听了胸中仿佛被大锤敲了一下,必须找到的,羁绊着沉星的,竟是她自己的尸骨?!
只见沉星在月辉中抬起头来,那倾城容颜却变成了一个少女平庸寡淡的脸。这样的面孔即便与王子进在路上擦肩千百次,他也不会有什么印象。
“啊!”他不由发出一声惊呼,皆因这脸比干尸的面孔更令他吃惊。
“王公子是不是嫌沉星丑了?沉星什么都想起来了,这便是我的本来面目。”
“不嫌,不嫌……”王子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如此陌生,又似曾相识,那眉眼虽然平淡,但是看向他的眼神,却依旧满含着掩不住的温柔。
“你找得到自己,便是一件好事。”绯绡见她想起一切,缓缓走了过来,白衣在夜色中仿佛会发光一般。
沉星见了绯绡,又哭了起来,“胡公子,多谢你,我终于知道你并非凡人,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怕是我再过多少年都想不起自己的过去。”
她一边流泪一边对二人道:“我本是这牡丹园里的一个婢女,因姿色甚不出众,便做一些下人才干的活。”
王子进忙道:“没有啊,你明明就很漂亮。”
“王公子你真会安慰我,可是别人却不似你这般好心。我后来被人虐待而死,便被偷偷埋骨在这桃树下……”她像是猫一般细细哭泣,“如果自己长得出众一些,便不会死了,那时真是不想死啊,桃花盛开的季节,一切都那么美,我才十六岁,人生有太多值得留恋的。太不甘心了,所有魂魄凭依在这棵桃树上,竟忘了自己已经死了,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变了个美人,又苟活了几年。”
王子进见她哭得伤心,忙说:“我早知你是妖魅,并不嫌你,咱们一同回去吧。”
“王公子,沉星要爽约了,如今知道自己已死,又怎能继续留在这世上?”
王子进听到不由大哭,知道这次她是必定要离开了,“沉星,你我约好的,要一起游戏人间,双宿双飞啊。”
沉星见他痛哭,也哭得十分伤心,“我亏欠王公子的,来世再还吧。沉星成妖之后,唯一的快乐便是认识了王公子。”
她哽咽着垂首道:“可惜,沉星的本来面目让你失望了……”
“不不不。”王子进捧着沉星的泪颜,“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
“真的?”沉星平庸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笑容,竟是增色不少,“王公子莫要骗我,叫我小星吧,这才是我本来的名字。”
“好的,就叫你小星。”王子进哽咽道。
“那王公子答应小星,莫要将我忘了……”她泪眼婆娑地去拉子进的手。
“不会,永远不会,我答应你……”王子进也去拉她,这一拉,却拉了个空,只觉手中多了一枝桃枝,地上是一摊脓血,佳人樱红色的长裙委顿在自己怀中。
那锦绣绫罗上依旧有沉星的香气,人却已经不在了。
“绯绡,绯绡,她可是走了,再不会回来了?”王子进慌忙问绯绡。
绯绡并不答话,脸上却挂着悲哀。
“是吗?是真的吗?”王子进不依不饶地问道。
“我又何尝骗过你?”
王子进听了,忙跑到绯绡身边,两手摇他,“你不是有很大的本领吗?快让她活过来啊,她是那样可怜啊……”
“子进,你真的想让她活过来吗?让她以饮血啖肉为生吗?”
王子进绝望地望着眼前的绯绡,坚决而冷漠。
“子进,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吧,她这样未尝不是好事,倒是活着的人,还要在这世上承受诸般苦厄。”绯绡说着,抽出腰间玉笛,盘膝坐在地上吹奏,乐曲悠扬动听,却是《春江花月夜》。
王子进虚脱一般地坐在了地上,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桃树。
失去了妖力的庇佑,那桃树的枝叶竟在一瞬间枯萎凋零,纷纷扬扬地飘落离枝,在飞扬的金色落雨中,仿佛有一位红衣少女,眸如晨星,雪肤花貌,随着笛声翩翩起舞。
七日后,王子进在东京城郊外买了一处坟地,给沉星做了一个墓碑,将枯骨埋葬。
入土之前,他拿出一件锦绣成堆的喜袍仔细罩在那堆枯骨之上,“我答应过你,要买最美丽的喜服给你穿,怎能食言……”
他望着罗衣中的白骨,眼泪又禁不住流了下来。
“子进,莫要伤心,时辰到了,快立墓碑吧。”
王子进忙招呼工匠把墓碑抬出来,立在坟前,只见那冷硬的石碑上写着:江淮王子进之妻小星之墓。
字体龙飞凤舞,煞是好看,王子进一个一个摸去,口中念道:“小星,小星,可怜的小星,却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晓得……”
二人料理了一切,缓缓离去,王子进才走不远突然又想起什么,又跑回坟前,从袖中掏出一枝桃枝,小心地将它插在坟前。
正是小星的灵魂依附过的那枝。
“这样,你便年年看得到桃花了……”他忍住眼泪,朗声道,“我王子进,没有食言吧?”但见绯绡长身而立,白衣翩翩,正在不远处等他,忙擦干眼泪,随他去了。
身后的桃枝立在荒野中,枝叶随风摇曳,似是在与二人话别,戚戚无语。
问花花不语,为谁开、为谁谢?
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