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歌派靠海,此时正是夏天,蝉叫连天,衣衫轻薄。
海面上的明媚之景,群青色的风景,从打开的窗户间闯入并散落在房间中的某一个角落,照亮了屋内两个人的身影。
少女轻轻地握住了拳,阳光拂在她略带发青的脸庞上,看起来让人很是心疼。
朝九略显头疼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修行一事,他向来认为,最重要的便是七个字,时光不负有心人。
只要肯勤奋修习,总能达到该到的境界,哪怕后面因为资质所限走不上去,也可以说是不负己身。
他是很欣赏眼前的少女,如此良材美玉,哪个师长又能不喜欢?
当初少女刚刚展露出她的天分与勤奋时,多少临歌派的长老动了心,听说,连掌教大人都注视着……
可惜……朝九暗暗地叹了一声,终究是天不佑我临歌。
今天是临歌派外门考察的日子,对于外门弟子来说,这决定了他们在师长眼里的印象,决定了他们能不能进入临歌派的内门,决定了能不能得授内门真法,成为真正的修行者。
尘事如潮人如水,跳出来,才能看到那一方绝景。
奈何,造化弄人。
朝九咳了一声:“依思?”
“师叔,弟子在。”
朝九向前看着,没有再说什么。
名叫依思的女子向前一步,伸出胳膊,平摊手掌在前。
她的整个人都很瘦,胳膊也很瘦,脸更瘦,但两个眼睛稍小,看起来呆呆的,虽不至于让人不喜,但也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长相。
但她的手很漂亮,修长,白皙,如同刚剥好的青葱,从手腕慢慢地收成一线,如同一笔浓墨写到了头时扫出来的那片氤氲,在暖暖的阳光下斜斜伸出的模样,险些要勾到人心里。
一捧火焰从她手中生起,虚弱而又飘摇,但却倔强地不肯熄灭。
一息……两息……三息………
在十六息的时候,飘摇的火焰还是消亡,依思气息有些絮乱,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咬着牙,垂下来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
她有病,治不好。
她不信。
于是春去秋来,她日日苦修,她翻遍了能看的书,求遍了能求的人。
临歌派也派出了好几名长老,拿出了好几种丹药。
徒劳无功。
依思身上少了一些东西,而天宇剑宗精通命数的邓长老来访,见了她,然后告诉她,她命格中被人取走了一块,从此横不行,竖不通,如果她在二十岁之前没有找到丢失的那一块命格,她会死去。
没人见过命格是什么,更别说如何取走它,邓长老也只是从古老残卷上所知,谁也说不出来,少的到底是什么。
“邓长老说是二十岁前……”朝九缓缓说道,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安慰。
临歌派从外门入内门的考验并不是考验能坚持多少息,而是练精化气,以气御法,依思连凝聚内息生出真火都无法坚持,何谈一个御字?
“总会有办法的。”朝九安慰道,这话可能连他自己都不信。
然后他挥了挥手。
临歌派已经放弃了她。
依思盈盈一拜,退了出去。
屋外有很多人,他们都是来参与这趟考核的外门弟子,见依思出来,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但她早已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
没人会来为难她,或许几年前会有。
一年前,她揣了一把利刃,捅了一名外门弟子一刀,半个月后,那名外门弟子将依思堵在了一个角落里,那个夜晚,大雪飘飞。
那名外门弟子身上密密麻麻被捅了四十多刀,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那年依思十四岁,最后查出是那名外门弟子心生歹意,意图猥亵依思,后来又计划杀人灭口,也是那件事情之后,很多人都知道了,依思有把小刀,而且她,刀从不离身。
一个十四岁时就知道自己在六年后会死去的人,对于生命的态度,很让人玩味。
依思走出了院子,而那些同门的师兄师弟也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无论过去怎样,依思现在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或许明年,也或许就是明天,她就会被赶出临歌派。
今天天气真的很好。
依思回头望了一眼,阳光下的临歌派,天青色的屋檐在阳光映照下,瑰丽秀美,此时她站在临歌派的山门口,却自知自己很难有资格再继续呆在这里。
不是不愿,而是不可以。
依思身着着水蓝色的长裙,裙子可以看出微微有些旧了,哪怕浆洗地很是用心,也终究有一种抹不去的灰色质感,灰扑扑地。
配合着少女单薄的身子,和微微有些发青的脸,给人一种很柔弱的感觉。
身轻,体柔,但不怎么好看。
依思衣袖上别着一只水色玉环,用红丝缠起。
偶尔有路过的临歌派年轻弟子,也都同样别着同样的玉环,他们向着依思微笑示意,哪怕是带着一股莫明的味道,而其他的普通人,而在瞥见那只玉环后,笑容则带着单纯讨好的意味。
临歌派是入世的门派,门派就建在城边的小山上,门派旁边的城自然也叫临歌城,车水马龙,甚是繁华。
依思沿着道路走着,衣袖上的玉环不知道什么时候收了起来。
她来到一处紧闭着门的双层青瓦铺舍外。
只是一家酒肆,正面没有招牌,只在门前插上两张一青一白的酒旗迎风招展着,青色的旗上只有一个酒字,白色的旗上则是两个大字:“醉生”。
醉生酒肆,就是这家店铺的名字,这家酒肆原先叫陈氏酒肆,陈氏老夫妇被在海上发了财的儿子接走享福之后,接手盘下这家酒肆的人给酒肆取了“醉生”这个名字,说是为了纪念自己的一位故人。
依思一直在这家酒肆里,已经有一年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十一岁被带到临歌派,她十二岁的时候,开始修行,然后发现自己有病,临歌派只是小派,她还有病,自然很难住在临歌派中,不过好多外门弟子也住在附近的临歌城中。
这家酒肆的老板比较懒,一年前,她恰巧来到了这家酒肆前。
一年过去,物是人非。
老板人很好,也很照顾依思,,大家都说这位老板是个好人,依思认为那是扯淡,他们最多只说对了一半。
因为这个……新老板……每天除了喝酒,就是……调戏她。
索性他也只是个只耍耍嘴皮子不敢动手的家伙,抛开这一点,平时也还算品行端正的,而且,工钱很足,足到可以承担起依思在临歌派的开销。
依思经常要去临歌派做功课,对此,新东家也没什么意见,照样笑眯眯的,任她来去,工钱照付,于是依思就留了下来。
依思推开店门,扑面而来的就一阵酒气,老板趴在桌子上,突入而来的阳光照在了宿醉的身体上,他勉强地支起身,两个眼睛半眯着,望着依思,然后,打了一个酒嗝。
阳光,也是一个很有质感的词,尤其是用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如果说一个人很阳光,在依思看来,这是一句奢华的赞美,而面前这个人就正是一个相反的例子。
林惜舟是一个好人,照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一个温润如玉,儒雅随和,平易近人中带着玩世不恭的幽默,还有着一些哀伤的过往的红尘过客。
这话其实没什么错,如果他没有经常酗酒,把自己搞的臭烘烘的,而且愿意见太阳,不是一直呆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依思一声不吭,开窗,擦桌,煮了一壶茶,搬了一条条凳在门口,然乎坐在那里,望着街边上的人来人往。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想必这副场景已经发生了很多次。
林惜舟爬起了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倚在门边,右手举起酒囊,又轻轻缀了一口,开口道,语气轻浮:“呃……我的小悠悠啊,我昨晚想给你去摘星星来着,后来一想那几块破石头也不怎么好看,而且还那么大,作为补偿,我今晚去买些烟花放给你,你说好不好呀?”他用手比了一个很大的动作,似乎是要强调那些星辰真的很大,笑眯眯地看着依思。
依思仿佛聋了一般,只是静静地坐着,闭上了眼。
她开始修行。
林惜舟笑嘻嘻地,继续絮絮叨叨着,他开始说起昨天依思昨天下午没有来酒肆,让他好是伤心,又数落起前天依思竟然还凶他……
在他开始念叨七天前的事情的时候,依思实在受不了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到:“东家,街角那家衣铺的两个女儿都很喜欢你……要不你去找她们聊聊?”
他笑眯眯的,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哪怕眯起来,依然很亮。
“瞎说,而且她们哪有你漂亮?”
“你瞎吗?”
依思丝毫不客气,直接怼了回去,她并不好看,小姑娘也不喜欢别人拿她这点开玩笑。
他脸上的笑容更浓了,眼睛也更亮了,他自然不瞎。
衣铺老板的两个女儿虽不是天姿国色,但也温婉娴静,娇俏动人,的确有一番小家碧玉的风情,而跟美丽的女子交谈,肯定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他浅笑着,举起酒囊,轻轻抿了一口。
“我看你你天天修行,其实修不出什么名堂。”
“今晚我打算做糖醋里脊,如果先生你再说话,我就不做了。”
他于是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依思,看着她修行。
他知道,她其实并不是命格不全,而是一些更复杂的原因。
她可能没有命格……
他抬起了头,望着天边,天上有几颗星辰,哪怕在白天,有几颗星辰依然醒目。
那是帝星。
苍穹无垠,而苍穹之上是为天宫,无数修行人士日日苦修,只期盼着有朝一日得大道,位列天班。
而世间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连仙人都不敢说自己超脱了命运,所以这个世界不该存在没有命格之人。
或许找到眼前这个小女孩,就是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