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我将自已目为天才,如今这梦幻灭了,我是俗人堆里不信命的人,总想着要出人头地啦,名冠华夏啦,十六岁时这样想时满身的豪气,一晃就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我口里说淡泊明志才是真,心里面仍是不甘心,无论伟人还是凡夫,都逃不过功名利禄四个字。
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想从没有温暖的家里逃出去,然后被神仙搭救,赐我法力,我学会法力后没有去造福人类和社会,而是挣了一大堆钱回来,摆在目瞪口呆的父母面前,说:“我回来了。”我的报复心可见一斑。少年时爱唱歌,想当一代红歌星,比现在的所有明星加起来还要红,在镁光灯底下享受普通人的狂热崇拜,我的母亲给我泼了凉水,她忧愁地告诉我:“哪有你这种长相的天皇巨星。”我为此忧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又迷上了跳舞,在学校里举行的晚会上得了个第一名就想当舞蹈家了,我常常有这种幼稚的想法,可怜上帝佛祖还有老天爷都不垂青我,年龄一大,都只好怅怅地作罢了。
十三岁看《红楼梦》后,发誓要写出一部传世之作,对古典文学渐渐地着迷,喜爱小说从容不廹、荣辱不惊的气度,母亲常说我不务正业。任何东西忘我痴迷过甚反成病态,这么多年为它茶不思、饭不想,日夜梦的是它,反离心中的彼岸越来越远,佛说人生三苦贪、痴、癫,我都占全了。
我的野心太大,总想靠着写小说先成为一般作家、继而著名作家、大师级作家,继而文坛领袖,继而改革文坛弊病,大力推介新人,开创文坛一代新风,写小说背负着如此重任,怎不教人为自己目前粗浅的基础扼腕叹息,焦虑忧愁,鲁迅在自已的遗书里告诫后人不要做空头文学家,真是一语中的。过了很多年才慢慢地醒悟了,以树文风而扶正国风的大愿须千万个仁人志士以身立范,仅靠我一人之力,无异于蚂蚁挡象,我的小说逃不过速朽,也背负不了沉重的历史责任,数一数当今的文坛,有几个人的作品能够让我们耳熟能详、如数家珍,有人愿意花钱买你的书,有出版社愿意花钱出你的书已经是莫大的宽慰了,这么一想,自己就先泄了一大半气,于是把心事埋的深深的,文章天下事,终须慬慎,除弊安邦的大事,罢罢罢,也就不说了。
三十岁之前写了些文章,回过头看,有些莽撞的可爱,但仅此而已,毫无价值。四十岁之后对生活有了更深的感悟,如果写出来,能成熟一些,但身体忙于谋生,心却效佛归于无言。浪费了时间和生命,把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都装到心里去了,懒于写出来。最近有个正在播的电视剧叫《中年计划》,那天偶尔地听到了这样一句话,是剧中一个文学编辑说的,她说以男主人公的文学造诣论,他的小说应该以最尊严的方式进入书店,听到尊严这两个字我吃了一惊,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词了,不知道作家原来竟应该是有尊严的,这位文学编辑在现实生活中太少有了,看看现在市面上的书就大致知道我们的编辑是怎么违背自己的职业道德在编书了,也知道有多少作者是怎么违背自己的尊严在出书,都是生活所迫。听说很多作家退出中国作协了,有个德国的汉学家叫什么顾彬的发表言论说:“中国的当代文学都是垃圾,中国作家相互看不起;中国作家胆子特别小……”,等等等等,都让我又想起了尊严这个词,我忽然想到遍布全国的千万家书店,那不仅仅是一个占地几十几百甚至几千平米的场地,那是战场、是旗帜,是千千万万以笔为生的人悍卫自己尊严的前沿阵地,想到这一点我冷不丁打了一个冷颤,自己这么多年来用笔写下的文字忽然让自己感到羞耻和惭愧,虽然我只是千千万万个把文学创作当成自己生活一部分的普通作者里面的一员,但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的文字也能以最尊严的方式进入书店,那真是我一生里最大的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