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太阳刚从山角探出头来,红的有些娇媚,显得极含蓄,夜潮渐退遗留的冷意还能清晰的感觉到,这是一天中最敏感的时候。
大愚山山腰的篱笆庭院内,少年蜷缩在藤椅中,依旧沉迷于美梦不舍醒来。他身上盖着块兽皮,一层薄薄的秋霜附在面上,许是兽皮太大太厚了,少年的体温也消不去这抹霜色。
昨夜明月星辰下醉倒的酒野夫此时已不见了踪影,一同消失的还有满桌的狼藉和院内早已冷却了的炭灰。
“咯吱~”
篱笆门开关的清脆声响在这种朦胧的环境里很嘹亮,藤椅里蜷在一起的少年被吵醒了,美梦也从中断了去。
“酒叔。”慕白翻个身,眯着双眼瞅了一眼进来人,倚起了身子,他一把撩开身上的兽皮,慵懒的伸了伸腰,没觉着冷,只是阳光好像有些碍眼,让人睁不开眼来。
“快来吃饭吧。”酒野夫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将一个竹篮放在了桌上。
慕白瞄了一眼篮子,只见里面七八个鸡蛋,还有东西被布遮着,但从布的模样看来,他知道是两碗一碟。他又伸着鼻子探了探,皮蛋瘦肉粥的味道,还有一碟拌好的鸡丝。
诱人的味道引得人食指大动,慕白利索的起身,跑到水缸边马马虎虎的一番洗漱,早起残余的一丝睡意彻底随着漱口水渗到了黄土里。
这时太阳又往上挪了挪,阳光照得更远了,气温也升了起来。
“村里要请个先生来,开私塾。胖婶要我给你先报名,你觉得怎么样?听说是个老秀才,渊博的很。”酒野夫将一碗粥推到慕白身前,随意的说起了路上的见闻。
“私塾?”慕白扯过昨晚盖着的兽皮,将它反过来铺在了凳子上,挡住了上面的余霜。
“偶尔读书算个兴趣还成,整天背些不喜欢的东西,我坐不住,白浪费银子,还不如买几个悦来楼的包子吃。”慕白皱着眉头坐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满屁股底下的凉意还是念书的事。
“不去念书你想干嘛?还有两月你就十一岁了,不找点事做跟我一样守在这山上,无所事事?到我这个年纪消磨时间也都显得早哩!”说话的功夫酒野夫便剥了个鸡蛋,放在了篮子里递给了慕白。
“谁说没事干?我想好了,一定得成为仙人。”慕白抬头指了指天上的太阳,端起碗一阵咕噜声,这是极悦耳的音色。
喝完抹抹嘴,小脸认真的对着酒野夫说道:“书里说海上有仙人的宫殿,我总得去看看的。”
“啪!”酒野夫又磕了一个鸡蛋,就在石桌边上。他没有看慕白,也罕见的没有开口嘲讽。慕白有些讶异,突然想起来昨夜酒野夫说过的酒话。他不由好奇道:“酒叔,你昨晚说的幌金绳和流云古宗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也是书上看的。鬼怪小说,尽是些胡诌的事情。”酒野夫头也没抬,剥好的鸡蛋整个塞进了嘴里,也不显得堵,三两下嚼罢,便吞下了肚。
“什么书?”慕白凑过去半个身子,头都快杵进酒野夫的碗里了。浓郁的香味跟残留的热气就在其脸上萦绕着。
“不记得了,还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别人那里看来的,我以为早忘光了,没想到昨天还想起了些。”酒野夫摇摇头,话里有些懊恼的意味,不知是为了忘光书里的志怪事,还是昨晚的酒后多言。
“嘿!那可真是本好书,说不定就是仙人写的呢!跟虎子说的可一点不差,虎子可是见过魔兽的。”慕白听完有些失望,但马上又有了精神,提起仙人,立刻显得有些亢奋。
“行了,赶快吃饭吧,吃完饭再做你的白日梦吧。”酒野夫白了一眼情绪有些激动的慕白,后者马上收敛了许多,嘟哝几句便作罢了。
山间的羊肠小径,蜿蜒不知多长,覆着的野花和莓果早已经随季节凋零了,剩下的枯草上倒落了一层晶莹的霜花,还没消去,不知是不是落得太迟,上面连野兽的爪印也没有一个,更添几分寂寥。
“咯吱、咯吱”
脚踩在落霜的枯草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不知名的曲子,简单、好听。
早饭过后,慕白一个人晃悠在这寂静的山间。突然山下传来一阵儿童嬉闹的笑声,他不由停住往下看了看。
可能看到什么呢,都被房舍遮住了。
“私塾是去不得的。”这时他脑海内竟闪过这么个念头,耳边传来的笑声让他想起了很多事。
他从小便不喜跟同龄人打闹,因为总觉得有些东西挡在中间,让人融不进去。
所以村子里他朋友很少,至于算得上好朋友的,也唯有虎子一人了。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赞成慕白当仙人要好过当官这个理论的人,只不过他的父母没有酒野夫这么随和,他拗不过。
“可能我是个怪胎吧。”慕白摇摇头,心里自嘲道。
长这么大,从没有生过病,六岁就跟着酒野夫漫山遍野追着野兔跑,还不掉队。偶尔受点伤,睡个觉的时间就好。两三百斤的猎物,扛着就跑,觉不着吃力……
这一切奇怪的事情,更让他觉得与村里的小孩有差别了,也让慕白时常恍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酒野夫说,你小时候吃过一根千年人参。
是啊,一根千年人参就能解决掉这些疑问。
只是,真的是这样吗?
他下意识抬头望向了遥远的天极,那比太阳还要深远的地方,心中那股莫名的无力感又涌了出来。
“总归要去看看的。”他低下头在心里默默说了句。
……
大愚山颠,风吹的很烈,慕白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头发肆意的飞扬着。他手里把玩着串在脚踝上的一个金色铃铛,小小的,只有拇指那么大,很精致。
“这般景色虽好,但看了十年也确实有些眼倦了。”不知何时,酒野夫拎着酒壶走到了慕白身旁,他放眼望向下面一间间依次排开的农舍,眼中有些慨叹。
“酒叔!”慕白闻声转头,欣喜的叫了一声,好久没见他上山顶了。
“怎么,又想起那人了?”酒野夫扫了一眼慕白手里的铃铛,眼睛微眯,却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嗯。”
慕白轻轻点点头,心里很惆怅。每当这铃铛响起的时候,他总会想起一张脸来――那是一张女人的脸,极美,胜过他去县城看过的顶美的姑娘无数倍。
从小到大,他也无数次在梦里见到这张脸,很亲切,慈爱、温柔的看着他,他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爱意,那种目光比阳光还要温暖。
“她是我娘吗?”慕白想着想着,像是自言自语一样。
“应该是吧。”酒野夫叹了口气,收回了放在金色铃铛上的视线,这个小玩意儿他还是看不透。
“或许,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错了。”酒野夫仰头灌了口酒,他清楚的感觉到慕白此时的迷惘与惆怅,这些情绪出现在了一个十岁的少年身上。
“算了,我又何必如此执着。路,总得是自己选。”辛辣的酒水经过喉咙,酒野夫心里有了决定。
“我传你修仙道法。”他的声音若惊雷般炸响在慕白耳边,将他从低落的情绪中拉了回来。
“我传你修仙道法……”震耳的声音还回荡在慕白脑海,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下意识的看向酒野夫。
只是此时的酒野夫,让他差点惊掉下巴:原本有些佝偻的身体,笔直的立着,仿若一根擎天巨柱一般,脚下的大愚山像是被踩在脚下的砂石,渺小不堪。
大风吹起衣袂飘飘,睥睨的望着天地,一股天上地下舍我其谁的霸绝气势冲天而起,震得慕白喘不过气来。
“你不是要当仙人吗?我教你!”正在慕白一时失神的时候,酒野夫突然转过头来,大笑道。
“酒叔,这……这……”慕白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酒野夫,后者此刻已收了气势,恢复了平时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