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鲁迅
“摩托车打不着火是什么原因。”李叶问修车师傅。
“好好的就打不着了吗?”满身油污的修车师傅正在修理着什么,他头也不回的应道。
“是的师傅。”
“百分百是火花塞的问题,换一个就好。自己会换吗?”
“不会,师傅。”
“急着走吗?”
“不急。”
“车在哪?”
他始终没有抬头看李叶一眼。
“您左边卖早餐的地方,大约——”
“知道了,”他打断李叶,“这边忙完就会过去,你丢老板娘二元钱就好了。”
李叶照做了。
那时候已接近中午。一个上午,零零散散卖出去的红薯并不多。期间有几个卖烤红薯的商贩光顾,各自拿了百十斤。此时车上还有大约把八百斤红薯。
“卖不完今晚就住在这。”吴霞说。
“可是明天我就要上学。”李叶说。
“呃——是这样啊,我都糊涂了。”吴霞若有所思地说,“那无论如何今晚都要回去。”
下午,街上行人渐渐稀少起来,红薯摊位无人问津。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摊位前站满人,问价的问价,抢购的抢购,热闹非凡;就连平时对红薯这种食物毫无兴趣的人见到这种场面都会觉得自己一日三餐中缺点什么。而且在紧张的气氛中,鲜有遇到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的人,甚至一些人根本不问价格,装满一筐就连忙放到秤上称重,然后一分不少地付钱。可是现在,母子二人连续遇到几个牙尖嘴利的难缠顾客,他们随心所欲地还价,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貌,令李叶暗自愤怒。当吴霞明确告知他们不会按照他们给的价格出售时,那些顾客会冷言冷语地讥讽和污蔑起来,说一大堆伤人感情的话。
年纪尚轻的李叶把愤怒写在脸上,吴霞用凌厉的眼神打消了他想与刁钻顾客们理论一番的打算。等顾客走了,吴霞说:“别理他们,都是些想占小便宜的人,占不到便宜就会发疯。”
“素昧平生,应当以礼相待,为何如此刻薄无情、恶语伤人。”李叶忿忿不平地质问道。
事实上吴霞心中也不好受,她之所以仍是笑脸应对,原因是她害怕惹麻烦。
“有些人不去做强盗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去做而已!他们从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么过分,只要没能顺心如意,就会说些歹毒的话。”说完这句话,吴霞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在没有教养的人面前,所有人都会失去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和高贵。”李叶忽然想到了犹太人的遭遇,“小商贩被当地人欺负,原因无非是背井离乡、势单力薄,就像身在异国的犹太人被毫不留情的欺负一样。人类的文明是那么璀璨夺目,但人的内心世界却是那么龌龊肮脏,欺软怕硬的臭德行不知道还要延续多少代。”
下午三点多,雪仍是不紧不慢地下着,乌云显得格外沉重,仿佛随时要塌下来一样。街上稀稀落落的人们行色匆匆地来来往往,街边商铺因为陈旧破落而显得全无生机,白雪落到地上瞬间融化,与满是泥滓的土地同流合污。李叶好像置身于一个他完全看不懂的世界。他的手被冻得通红,一会失去知觉,一会又胀痛热辣。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电线上的麻雀才意识不到寒冷与难过,它们迎风飞翔,姿态优美矫健,仿佛永远不会因为奔波觅食的操劳而心酸、不满。
思索的间隙,修车师傅过来了,他换上火花塞,手法轻松熟练。确定了摩托车一蹬就着后,便匆匆离开了。不一会,一位老太太从远处走了过来,在摊前站定。
“你们从哪里来?”老太太问。
“李寨。”吴霞应到。
“好远嘞——”老太太脸上闪过惊讶之色,对母子二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刘寨离你们不远呐。”
“是的,您怎么知道?”
“我以前就是刘寨人。”
“哎呦,太巧了。”
“红薯还剩下这么多,今天无论如何也卖不完吧?”
“这就准备走。”
“不卖了?”
“回家卖给贩子。”
“贩子给的价格肯定可怜巴巴。”
“是的,他们起早贪黑,也要糊口。”
“不如这样你把红薯全部卖给我,每斤比市场价便宜一毛就好,我是个闲人,图个事儿做,就不觉得烦闷了。”
“再好不过!”李叶抢着回答。
突如其来的大生意令母子二人欣喜无比,竟有些手忙脚乱,他们把地上的红薯全部装上车,然后在老太太的指引下朝她家里驶去了。车子在胡同里面绕来绕去,李叶迎着寒风,他的心被物质奇妙地控制着,他也第一次流露出对世俗物质难以掩饰的热情和激动。此时他完全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觉得自己像是迎风飞翔的鸟儿一样快乐。
大半车红薯全部卸下后,温暖的屋内,老太太已经在火炉边沏好茶水,她邀请吴霞进屋叙旧。
“你知道一九七五年那场洪水吗?”老太太问,“放眼望去全是水和飘在水上的木头、家畜。”
“记忆犹新!”吴霞眼睛往上一番,回忆如那场洪水一样汹涌而来,“那时候我十多岁。我和家人爬上屋后面的榆树上才躲过一劫,我们泡在水里整整两天才得救,幸好那时候是夏天,才没被冻死。”
“我家人全死了,父母、孩子、男人。”老太太陷入了哀伤,“人们告诉我去城里要饭可以保住性命,我就来到这里乞讨,遇到了现在的男人。当时他家里穷,老大不小也没结婚,见我可怜,我也想有个依靠,于是两人就凑合着过日子。我从来没想到人生会这么苦,但我也是幸运的。第一个男人,我跟他过了十几年,现在想想,我们俩几乎连嘴都没吵过。现在的男人,我又为他生育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们都长大成人了,都很幸福。一个知道干活的男人是不会让他的女人受委屈的,那些懒惰无能的男人却只嫌弃女人干活少——我患风湿病之后,我男人就不允许我再去做些小买卖了,他承担了一切家庭开支。我的宝贝儿子和女儿也爱我、疼我,我都不知道我何德何能享有这一切,更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来到的。因此我逢庙就进,逢神就拜,我把这一切归结于佛祖的恩赐,如果能维持这一切,我愿意每天在佛祖脚下磕破头……”
……
李叶静静地听着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故事,仿佛在听一场可怕的梦。多么可怕的场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自然灾难竟发生在自己脚下的土地上,而自己却从来不知道。他认真地听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出于好奇,他想更深刻地了解脚下的土地。她们聊了将近两个小时,回忆了很多双方都知道的故事,谈论一些现在依旧矗立的建筑以及早已不复存在的生活面貌。谈旧风俗旧习惯,谈各自的命运,谈对子女寄予的爱和希望……晚饭时间,老太太硬要留他们吃饭,吴霞婉拒不过,便和她一起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李叶躲着车厢里回想着刚刚听到的故事,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惨不忍睹的景象,稚嫩的心灵也第一次体会到血浓于水的亲情。
一九七五年八月初,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并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大队书记已经挨家挨户提醒过:为防止洪水,每个人身上应该系上一个口袋,里面装上足够吃上一天的红薯面饼。吴霞当时十多岁,村中还没有通电,她正在煤油灯旁写着作业。她两个鼻孔周围都被煤油灯熏黑,像留了一撮“卫生胡”。她每年只有两套衣服,一套夏天穿的单衣和一套冬天穿的棉袄棉裤;无论大人和孩子们都没有内衣。在冬天,只要解开扣子,就露出来皮肉。最保暖的办法就是缩紧脖子,将袖口、裤腿和腰用麻绳扎紧以防进风。她的袜子是在不能穿的破衣服上剪下来的布片做成的,穿在脚上很不舒服,但吴霞只知道袜子是用来御寒的,并不期望它具有舒适的性质。她每天都吃红薯面饼和红薯面条,夏天可以领些蔬菜来,但一到冬天,只能红薯饼子蘸蒜汁,吃一个冬天。
吴霞家里一共六口人,按人头分粮,每年能分三百多斤小麦,一百多元钱和足量的红薯。因此,吴霞的父亲吴鹏希望能再生些子女,分更多粮食和钱。当时没有肥料,一亩地只能产一百多斤小麦,而生产队获取肥料的途径也很令人啧啧称奇——将秸秆、大粪和泥土混合,放到大坑里面腐朽发酵,然后将黑褐色的泥状混合物当做肥料抛洒在田地中。吴霞喜欢学习数学,但她很少接触需要用到数学的商业活动,因为当时几乎不存在商业。她偶尔会拿一颗鸡蛋去换一斤盐,“鸡蛋换盐,互不找钱”这句俗话是每个小孩子都知道的;或是用几毛钱买些猪身上最肥的肉来榨油。猪油炒菜,做出来的面条里再放上几粒肉渣,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无上美食;或是去中药铺买食物调料,花椒、八角、茴香等等(中医认为它们都是能救死扶伤的良药。)至于人们的工作,天只要刚刚发亮,村中铃铛就被最认真负责的生产队长敲响,人们每天都被安排了许多工作。冬天没有农活时,大队书记会组织着全村劳力拉土填坑,将沟沟壑壑的坡梁、梯田改建为小平原继续种粮;或者挖水渠、建房屋,做一切上级指示的工作——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赚取公分,然后再用公分换红薯和蔬菜。
吴霞的母亲听从了大队书记的嘱咐,炕了很多红薯饼,然后用抹布包上,以防洪灾到来。人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太阳了,偶尔也会下起瓢泼似的大雨,期间白昼如同黑夜。雨水不断地从屋门处往屋里灌,吴鹏拿泥巴堵门,但无济于事,屋里的水总是和屋外的水保持同一高度,起起落落。所有衣物都潮湿得一拧就滴水,蚊子连翅膀都扇不动,所有地方都散发出阵阵霉味,令人闻之头晕目眩。
有次暴雨过后,树下落满麻雀尸体,牛羊也开始相继死亡——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人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里,等待着令人恐惧的可怕的未来。
一天,天气有放晴的迹象,乌云变得稀疏起来,太阳透过缝隙射下来五颜六色的光芒,地面上的物体也被奇异的光照得五彩斑斓起来。这景象前所未有,仿佛神仙显灵普照人间一样。人们好久没有见过这么空旷的天空,这么明亮的世界,大街上站满了抬头仰望、嘴里啧啧称奇的人;地上跪着上了年龄的人,他们倾诉着连绵之雨带来的痛苦和绝望;孩子们欢呼雀跃,他们知道不久后就能继续呼朋引伴玩耍嬉闹了。可是那剥夺了人们幸福生活的雨水仅停止了半个小时。然后,雨又天上滚落下来,并且越来越大。屋外水缸很快就被雨水灌满,流向村里低洼处的水渐渐又流了回来;雷电在空中嘶吼,风暴吹断了树枝,屋内是哭泣的孩子们,屋外是一道能见度只有数米的水墙……屋里的水越来越多,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突然,不知从哪流过来大量浑浊的黑水,并且迅速上涨,几个小时就有一人多高。吴鹏把妻子、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送向屋顶,待到屋顶被淹没的时候,他们又爬到屋后面的一棵榆树上。在此期间,吴霞的两个弟弟相继沉没于黑水中。吴鹏用绳子将妻子和女儿绑在树上,以防她们因体力不支落入水中,他和十九岁的儿子吴强相互拥抱,坐在树杈上。四个人一边抹去脸上的雨水,一边放生大哭。
父亲对着儿子说:“水再涨,你就带着妹妹爬到树最顶端——”
吴强说:“我不上去,让妹妹上去……”
父亲说:“你再犟嘴,我就把你牙拔掉——”
吴强说:“我——不——上——去!”
然后,吴强用最恶毒的言辞发疯似地诅咒着上帝,为两个生死未卜但凶多吉少的弟弟出恶气。
第二天,雨停住了。当水位降到整个房顶都露出来的时候,一家人从树上转移到房顶,才得以让他们的精神和肌肉稍微放松下来。但是,在树上呆了一个晚上的滋味令他们浑身每块骨头都疼痛无比,他们因为被水长时间浸泡而全身发白、肿胀,活像一个个被水淹死的人。
一家人在房顶又呆了一天,等到第三天中午,才有人划着小船来接他们。五个小时后,他们脱离了死亡的威胁,全部被送到安全、干燥的高地,并且吃上干净的食物,喝上干净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