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命运的悲剧都是性格悲剧。
——格言
农民把那些投资回报率不高但简单省事的大豆、玉米、小麦等称为“懒庄稼”,像烟草、红薯、西瓜之类需要投入大量体力又费心费神的农作物,正是考验一个家庭是否勤劳的重要标准。如果没有天灾人祸或者重大疾病,将“勤劳人家富贵多”这句俗话为奉为致富之圭臬准不会有错。
种植烟草在这里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因为人类对香烟这种全无任何好处的东西情有独钟,并且需求量逐年增大,因此,李寨稍稍人丁兴旺的家庭都会建造烟草炕房。经过小半年辛苦培育,绿中泛黄、黄中透黑的巨大烟叶被一茬茬掰下来,绑在竹竿上送进炕房;看守在炕房外的精神头最旺盛的青壮年在规定时间朝火炉中添加煤炭,不断燃烧的煤炭给炕房提供源源不断的蒸燎叶脉的热浪,从而带走烟叶中的水分。现代温度计和湿度计广泛应用让毫无经验的人也能炕制出色泽诱人的上等烟叶。四五天后,一捆捆带着原始香味的烟叶随着阵阵水雾被炕屋内汗出如洗的男人送出炕房,女人们认真挑选烟叶,将它们分为五个等级分别摆放。这就需要经验最丰富的女人们做导师,她们充分利用视觉和嗅觉去精心分类,确保烟叶在通过条件苛刻的检查时万无一失。
个人商贩不能私自收购烟叶,所以销售烟叶的唯一途径就是把它们送往烟站,并且无条件接受烟站的定价。所有人都清楚那喜人的烟叶在经历了长时间绵绵阴雨后会变成什么鬼样子,如果想保持烟叶品质如初,避免发霉变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卖掉。
烟师是个肥差,他们由最能挑毛病的人组成,而且数量稀少。您只要跟烟师打过交道,就会立马明白他们的秉性——只有获得好处,他们才能勉强做到公平。因此在烟师的工作桌上、双耳上、手上、口袋中,总是被一根根上好的香烟塞满;如果您愿意请他们吃顿饭,并说上一大堆奉承备至的好听话,那么他们就会大大降低评判标准,给出符合您期望值的评选结果。集中收购的一大奇观就是烟站门口总是停满农用车辆,站满翘首期盼的卖烟人。
李叶九岁时曾跟着父亲去卖烟,从早晨六点等到下午两点才轮到他们。尽管李树说尽了好听话、道尽了农人之艰辛,但是仍有两大捆烟叶被降了级:上等变为中上等,中上等变为中等。在难熬的酷暑天,风儿弥足珍贵,所有在烟站门口焦急等待的农人都被酷暑折磨得汗流浃背、苦不堪言。一些不懂规矩而且势力强大的地头蛇趾高气扬地走到队伍最前面,他们人数众多,竟然敢对烟师吆五喝六。明目张当的破坏规矩,结果不仅能在第一时间里卖掉烟叶,还会在父母、妻子、子女和旁人心中留下高大威猛、势不可挡的光辉形象。而遵守秩序却要忍受损失,乃至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呆在原地一天寸步未动。不过农民们倒也乐观豁达,因为烟叶一旦卖出去就能获得可观的经济收入,解决无数燃眉之急。另一方面,他们还记得交公粮时的景象:在粮站有熟人的农民,买烟找关系,继而顺利地交给国家。没关系的农民只能老老实实的排队,看检验人的脸色。水分太多不要、杂质多了不要、太干瘪了不要……他们每年要把大量的粮食无偿地交给国家,这种行为被宣誓称永远忠诚和服务人民的文人称之为“喜交公粮”,如果读者阁下不太清楚“喜交公粮”的含义,我可以根据字面意思详细地解释一下:开心、兴奋、高兴、满意、可喜可贺、毫无怨言地去交公粮。公粮占粮食总产量之比很高,交完公粮剩下的粮食供应一家人吃饭尚且不太充裕,农民交公粮时必定会心痛如绞;因为生活中婚丧嫁娶,修房盖屋,油盐酱醋等等都需要现金去解决,其中愁苦昭然若揭。除此之外,农民还需要承担三提五统,即公积金、公益金、管理费,教育附加费、计划生育费、民兵训练费、民政优抚费、民办交通费。
李叶当时对金钱并未太多概念,他不太关心烟叶降级的结果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经济损失。他看到烟师散漫悠闲的工作状态,各部门人浮于事极不协调,场面混乱毫无秩序和门外一望无际的队伍时,他坚定地认为,以自己的能力,定能在短时间内将烟站工作人员的工作效率翻倍。
秋天到了,李叶的腿伤完全好了。红薯将土地撑起来无数鼓包。所有生意人看着手中的商品都会这样想:“如何才能把它们卖出翻倍的价格。”当年,吴霞种植的红薯面积超过两千平米。她用原始的农具将红薯从土地中刨出来,每十斤装一袋,然后抱到农用摩托车上,如此日复一日、往返重复,两个月时间里,她收获了小山似的一大堆红薯、被太阳晒得黝黑皮肤和龟裂的十指。
“我打听过了,”吴霞说,“这些贱东西如果拉到城市里,能卖出翻倍的价格。”
“多远?”李叶问。
“五十公里。”
每逢周末,他就会同母亲一起去城里卖红薯。为了保证在天亮时迎接到第一批客人,他们必须在凌晨四点出发。尽管初冬时节的风在白天并不显得刺骨严寒,可是在黎明前夕却如刀子般锋利。一路上,由皮肤传来的刀割般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刺痛母子两人的心。破旧的农用摩托车虽然车灯早已坏掉,但机械性能很可靠。吴霞把手电筒绑在车把上照明,防止撞到路上的大坑、巨石。大多时候,他们能在中午时卖完半吨红薯,如果遇到贩子大量收购,他们会打折出售。
连续三个冬天,母子二人每年都要在通往城市的那条路上往返数十趟。
有次,那是个深冬季节,刚刚下过雪。白天泥泞不堪的路面被冻得像钢铁一般坚硬。他和母亲准时起床忙碌。农用摩托车被装满后,他们发现窖中还有最后仅剩下的三百斤红薯。他和母亲当即做下决定:超载。
半个小时后,一辆严重超高、重心不稳的农用车慢慢悠悠的上路了。车辆随着路面凸凹不平左摆右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李叶趴在车顶,用棉被紧紧包裹着身体,吴霞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辆。车辆在准备爬上一个往常轻而易举就能上去的土坡路时,由于重心后移,车头被车厢重货吊起,车辆尾部脚踏板支撑住车体让车头呈悬空状定格在坡道上。李叶当时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将自己高高抛起来——不久前,他刚刚看了几本科普书,作者仅凭几张模糊不清的图片和毫无根据的猜想就言之确凿地断定外星人存在并造访过地球——在一瞬间,他以为是外星人施展法术要把自己绑架——又是一个瞬间,他就结结实实地跌落到地面上,摔得他感觉五脏六腑好像都要错位,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如果一个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么在平安地度过了一个小挫折后反而能让他高兴。当时,李叶认为他那条刚刚康复的腿又要断掉了。吴霞跑了过来,她神色慌乱,急得掉眼泪,她喊着:“腿呢?——腿没事吧?”然后就抱着儿子失声痛哭起来。五分钟后,李叶就能站起来走路了。身上各处由神经传递来的信息像平时摔倒后给他的信息一样,除了熟悉的肌肉疼痛,并没有感觉到骨骼和脏器上的难以忍受的不适感。最大的担心已经消除,红薯也没有散落一地,这桩小小的意外事件并没有给母子二人带去太多的忧愁。
紧接着,他们怀着同样的心情——既开心又难过——爬上车头,试图压下来。可是任凭怎么发力,农用车都纹丝不动。不远处就是公路,在这深更半夜里,没有一辆车经过。两人在路旁寒风中等了一个小时,终于见到一辆大货车经过。司机见到他们招手,靠边停了下来。听完两人求助信息后,司机唤醒身后正在熟睡的妻子,然后下了车。他是个壮硕肥胖的男人,高出李叶两头,走路时一摇一摆,好像那辆因严重超载而摇摇晃晃的三轮车一样。当李叶回头看向他睡眼惺忪的妻子时,着实被吓了一跳,那是个更肥胖的女人。李叶断定,如果她去成衣店买衣服的话,只要能顺利穿上去,她就肯立马付钱。
事情进展的相当顺利,在母子那里如同蚍蜉撼树的难事,货车司机和妻子用好心肠和不同寻常的体重轻松给化解掉了。多年之后,李叶仍不能忘记这个瞬间——当司机得知吴霞要赠送红薯作为答谢礼时,他脸上露出像孩子一样单纯的笑,一边摆手拒绝一边驾车迅速离开。因为只有一面之缘,李叶很快就把好心司机夫妇的相貌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他们伸出援助之手不求回报的品性和脸上真挚善良的笑容以及那两具一摇一摆的肥胖身影一直深深刻在李叶心中。
中国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和西方的“墨菲定律”这对难兄难弟总是形影不离,令人恐慌和沮丧,但李叶此时用“费斯汀格法则”宽慰自己:如果不是这个突发小意外带走了霉运,说不定前方还会有更大的灾难等着自己。
就在母子二人准备再次出发时,发现车辆打不着火了。二人轮番上阵,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至少重复打火五百次才把农用摩托车重新发动起来。
天虽然仍是漆黑一片,但是这两个小时的耽搁足够让红薯销售一空的希望破灭。人生是一个不断衡量和选择的过程。李叶和吴霞简单地衡量过后就做出了继续驶向城市卖红薯的决定。这时候,天上又陆陆续续飘下来片片洁白晶莹的雪花,菜贩子和各类生意人也都相继出现。李叶已困意全无,他忽然感到此时此刻并不孤单,他感悟到世界上所有东西都在做着它们必须做的事情——一棵树、一条鱼、一只蚂蚁,地球在围绕太阳转,月亮在围着地球转,它们或遵循宇宙的规律,或听从着基因的安排,它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有人类才会矢志不渝地破解着这一切晦涩艰深的规律,只有人类才会时刻思考着背叛、改变和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