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叶的追悼会上,慕名前来的送葬者有很多,他们手捧鲜花,流下清澈的泪水,送出赞美和祝福。令吴霞疑惑不解的是,有一个气质清秀、身形瘦小的中年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的遗像长达数分钟,忽然身体一软,昏倒在地。吴霞赶忙过去搀扶,女人很快就清醒过来,吴霞看到女人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认为自己一定见过这个女人,可是任凭她怎么努力地回想,把所有深埋已久的往事全都翻个遍,也想不起来曾经在何时何地见过怀中的这个女人。
不久后的一天,正在上课的李果接到通知,说有人在门卫室等他。远远地,李果见到一个身着黑色大衣的长发女人在朝他张望。距离越来越近,他发现眼前这个瘦小柔弱的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神圣的高贵光芒,一种优雅的纯洁气质。在这种气质的压迫下,李叶显得局促不安。女人告诉李果,她叫刘芳,是他父亲生前的挚友,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同他聊聊天。李果点头同意了刘芳的邀请。
事实上,李果在离刘芳数米远的地方已经认出了刘芳。想必读者阁下一定还记得,小说前头有写道李果梦想当一位诗人,为了使梦想成真,他阅读了大量诗歌作品。在诸多诗人中,刘芳是他非常喜欢甚至是崇拜的一位诗人,他早已看过刘芳的照片,并把她的相貌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了。
他们在离学校几百米远的一家茶馆中点了一壶茶。
“你想吃点什么吗?”刘芳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李果。
“呃,不了,我一点也不饿。”李果犹豫着说。
“很多年前,你父亲几乎和你一样高,一样青涩,一样天真。”
刘芳刚说完话,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无声地哭了起来。李果心中充满惊慌和疑虑,他无法想象一个素未谋面的从未在自己生活中出现过的女人竟然会为自己的父亲哭泣数分钟之久。
“父亲在你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刘芳抹了抹眼泪。
“他——嗯。”李果把目光投向窗外思索着。“他是一个节俭、谨慎、苛刻的,有些时候甚至还蛮不讲理的人,他不理解我,对我很严格,他眼界狭窄,思想保守而又迂腐,给我自由的空间很小。他甚至不允许我有梦想。”
“那不是你父亲。”刘芳打断了他,“李叶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单纯善良,风骨凌然,眼睛中总是迸发出可爱的智慧的光芒,谁都不知道他下一句话会带给人多么大的惊喜和震撼,谁都不知道他的身体里蕴藏着什么样的高贵的灵魂和理想,谁都不知道他的艺术和文学才华有多么大的感染力,他的天赋有多么出众,谁都无法体会他那细腻的、丰富的、独一无二的感情世界,他活在人间,但内心有另一个世界……他是一个好丈夫,也是一个好父亲,他生活在一个没有爱的世界里,得不到尊重和照顾,没有人关心他,呵护他爱他……记住,这才是你的父亲。”
刘芳又流泪了。茶叶因多次浸泡渐渐失去味道时,刘芳和李果走出了茶馆。她把李果送到学校门口,分别之际递给李果一封信,让他去坟前念给父亲听。
“这封信并没有署名,但李叶如果在天有灵,一定能听出来是我写的。”刘芳说完这句话后快步离开了。
当天晚上,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李果打开了那封信。上面写着这样一首诗。
我们分离了许久——
地锦已覆盖满了洁白的墙
树脂瓦已不再显得油腻光亮
那——
两具干净的肉体
两颗纯洁的灵魂
牵手、诺言、坚定地凝视
欲言又止的爱逗留在我们相互的唇上
就这样——
我们分离了许久
我以为我早已睡熟
可是并没有——
被回忆的手轻轻一推
就醒
事实上,刘芳已经去李叶的墓前祭拜过了。他埋在竹山村山上的公墓里,在这里回头放眼望去,美景能尽收眼底,四面群山环抱,景色秀丽宜人,远处茂盛的密林整齐划一,好像被大自然精心修剪一样,全都长得一样高;乍一看,好似一块绿色的草坪。凉风阵阵,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花香味;鸟儿一个劲地鸣叫,树木唰唰拍打着叶子,流水潺潺声不绝于耳……她在墓前站了很久,眼睛一直没离开这行墓志铭:
现在我所拥有的,
只不过是当初拼命想毁掉的。
她自言自语道:“我们在一起的岁月是多么美好啊,让我至今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们俩与别人是那么的不同,这会使我们遭受很多的苦难,可是我不怕,我完全做好了与你一同经历风雨的准备了,可是你却离我而去……你走了,去哪里了呢?我该去何处寻找你呢?……该忘的早就忘了,不忘的只是内心在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能忘,不能忘。我们的皮皮死了,它是老死的。我很容易就能回想到它年迈时的样子,你知道吗,它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它不再好斗,也不再顽皮,它脸上写满了忠诚,却没有热情。你可别以为皮皮很可怜,”刘芳噗嗤一声笑了,“它是个花花公子,一到发情期就出去拈花惹草。鬼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只它的子孙后代呢。”
回家后,她写了这首诗。她本来想再去看看李叶,亲口读给他听,之所以把这首诗交给李果,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想亲眼看看李果长什么样。
三个月后,一部名叫《我的关系网》的纪录片在网络上播出了。那位导演对自己的第一步纪录片下了很大功夫,因此,整个纪录片节奏感很好,一点也不沉闷;镜头前的人都是李叶的亲属,他们安静、祥和地诉说着自己十五岁时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二十五岁时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一直回忆到现在,他们诉说着理想、渴望和对世间万物的看法;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通过影视艺术深刻地展现出来。纪录片也拍摄了李叶众多亲友的生存现状,包括导演后期加上的父母、妻子、姐姐等人的生活状况。导演甚至还找到了李叶高中老师蒯彧先生,他立刻就回想到了李叶,表示对他的印象格外深刻。“当我读到了他的高考作文,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他笔下的每一个文字都令我颤抖。那一刻,我明白了,他有了自己的灵魂和供灵魂遨游的一片天空。”蒯彧先生这样评价李叶。纪录片中也有很多李叶的独白,他指着一处田头沟壑,说自己曾在这里摔断了腿;他指着一处土坡,说小时候和母亲去城里卖红薯,因为车辆超载,所以车头被吊起来,他的身体被抛起,他以为外星人要来抓他;他指着一处坟墓说,里面埋着一个哑巴,这个哑巴是后天因为发烧而哑掉的,他小时候亲眼见到这个哑巴跪在他们家门口乞讨,为的是让他的母亲离开自己后日子不要过得那么艰难,他的母亲也跪着,为的是乞讨一些钱给儿子买药,让儿子多活几天;他去了中学学校,在学校里吃食堂午餐,连连称赞其味道,并直言曾经最讨厌的就是学校的饭食……李叶站在一条通往镇上的水泥路上说:“大约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父亲在外打短工回家,他在镇上下车,我一大早去镇上接他。他带了两大包东西,一包是棉被,一包是衣物和日常用品,这两大包东西一包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一包夹在自行车梁上;父亲推着车刚出镇子,就踏上了这条路。”李叶指了指脚下的水泥路继续说,“那时候这条路还是土路,当天刚下了雨,泥泞不堪;我本来想在自行车后面推车,但父亲不让,他怕我受累,偏让我坐在自行车上。地上的泥塞进自行车挡泥板,况且车子上还有两大包东西和我一个半大小子,我想,自行车一定很重,特别重。还有,那时候我大约七八岁,晚上,父亲总是带着我去村里小卖部看电视剧。小卖部里面可热闹了,有人聊天,有人打牌,有人看电视,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我的个子刚好到父亲的胳肢窝,于是父亲把我揽进怀中,用大衣包裹着我。外面寒风凛冽,我在大衣里温暖如春……这是我对父亲的美好回忆,可如今呢?我俩已经一年没说过话了,不,也许是两年。尽管我和父亲性格中都有含蓄和内敛的一面,但也不全是,我们俩之间仿佛总有种隔阂,这种隔阂虽然无法阻挡父与子之爱,但却时常令我内疚。”
纪录片最后一部分揭发了李寨村长种种恶习和违法违纪的调查影像,出于安全考虑,被采访的村民容貌和声音都做了处理。纪录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播出没多久,公安部就开展了“村霸问题的专项整治行动”。作为重点整治对象,因李寨村长所牵连的社会黑恶势力多达上百人,并且有数位官员落马。相关调查报告更是明确指出,李寨村长曾聚众赌博,有犯罪前科,坐地纳贡、行凶伤人、煽动群众闹事、盗掘坟墓倒卖文物等等问题。
李叶生前所作的两本书很快脱销,并且正在加急复印。而他流传在市面上的画作,其价值已经翻了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