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早晨,他忽然觉得身体病痛有消失的迹象,体力一夜之间恢复了许多。他能够自己下床,并且可以自由行动了。中午时分,他听到远处山上寺庙里传来浑厚悠长的钟声,心血来潮,他决定上山看上一眼。车开到不能前进的时候,两位强壮的男人搀着李叶一步步拾级而上,往庙里走去。
这座寺庙远近闻名,信徒香客们在佛祖脚下争第一,新年尹始,烧头香、撞头钟的价格攀升到十万元。庙里有得道高僧坐禅,不过见他一面需要支付三千元的“供养金”。李叶付过钱后,被请到大殿中。大殿按照中国传统建筑方式建成,彩色花纹规整绚烂,仙女长袖翩翩,在荷花池上纵身飞翔,大殿门口的椽子上悬挂着很多写着不同人名的“功德牌”,殿内数根漆红大柱上面攀龙附凤,一大两小三尊金色巨佛颌首低眉、盘腿合十。佛祖背后墙上雕壁精美、众佛云集。
一位身着袈裟的老和尚盘腿坐在佛脚旁的蒲团上,他双目紧闭,不动声色。
“生而为人,经常自寻烦恼;人际关系非常复杂,况且心不相同,顾虑和担忧更甚。三千烦恼丝真的能一剪就断吗?”李叶问道,“还是‘袈裟未着愁多事,着了袈裟事更多’?”
“我已看透红尘,了断凡心,无牵无挂,何谈事多?”
“放生有什么好处。”李叶问。
“放鸟雀能拓展人脉,放乌龟可以延年续命,放蛇蝎则防小人恶语。”高僧回答道。
“送子观音有用吗?”
“心诚则灵。”高僧回答道。
“据我所知,大多数人都会去求生男孩,这么说来,如今中国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这个恶果是由送子观音造成的?是他们扰乱正常繁衍法则,造成了现在的恶果吗?”李叶不客气地质问道。
“凡事都有两面性。”高僧回答道。
“社会上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李叶说,“科学家在努力的攀登一座山峰,等历尽千辛万苦攀了上去,才发现得道高僧早已在山顶等待多时。”
“科学家不能解释的谜团还有很多,不过我相信,有些谜团无论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解释不了的。”高僧说道。
“科学和玄学并不在一个理论框架内,科学有很多事要做;玄学总将自己与科学混在一起,套用科学名词,以科学的名义,站在科学的肩膀上,等等,是为了增加自身的可信度,科学则不能跟玄学混在一起,否则就乱了套。”李叶问道。“那么你认为科学家和僧人攀登的是同一座山峰吗?”
“山峰只有一座。”僧人回答道。
“有一个地方,因为城市规划,需要拆除一座庙宇,结果有数名施工工人死于意外。您觉得这是佛祖显灵吗?”李叶问道。
“佛法无边,报应不爽。”高僧回到道。
“难道佛祖也是目光短浅的鼠辈,看不到背后的始作俑者?就好像我下令处死您,而您的儿子却找行刑的刽子手报仇,真是个懂事的好儿子啊。就像百年前的清帝国,皇家把国家弄得乌烟瘴气,一地鸡毛,最后李鸿章先生出来收拾残局,签订条约,最后坏名声竟落到了李鸿章的头上,被全国人咒骂。”李叶的语气中充满嘲讽的味道。
高僧面容无改,默不作声。
“人世间有妖魔鬼怪吗?”李叶问道。
“天底下十之八九的人都惧怕黑夜,原因不单单是他们心中有鬼。自古以来,民间流传着大量鬼怪作祟的传说,诸多传说并非空穴来风。许多人都发现生活中怪事连连,甚至有人亲眼目睹过超自然力量。”高僧回答道。
“我尊重你的信仰,但我不尊重你胡说八道。”李叶说道,“胆小怕事、心生疑窦、畏首畏尾、从众心理……这是人类的天性;为什么会群体性的生活呢?因为这样可以使个人的生存率大大提高,像一匹马一样,只有加入马群,才能使自己生存率大大提高;在群体中,只要比别人强壮、机灵、跑得快,就能活下去,总有老弱病残垫底,我们不像蚂蚁、蜜蜂那样,天生的分工很明确,我们不强调合作,只是提升自身的能力,在同类中耀武扬威、吸引异性。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几头野牛联合起来的威力,对付几只狮子轻而易举,但事实情况并非如此,狮子一来,野牛阵脚大乱,仓皇四散,就像人类组成的乌合之众一样,瞬间分崩离析。你看那野马、羚羊、麋鹿,它们吃几口草就抬起头环顾四周看看,吃几口就抬起头看看,遇到一点动静,哪怕是风吹草动也会拔腿就跑,它们是怕鬼怪吗?它们是怕野兽!它们的谨慎小心都是基因教它们做的,基因教它们必须胆怯,这才能保证它们的生命,它们提前逃跑的好处在于,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么它们仅仅是白跑几步而已,如果真有野兽追击,那么它们先跑那几步有很大可能救了它们的性命——它们能活着的重要原因,就是大部分时候能跑过捕食者,如果跑不过,那早灭绝了。而狮子、老虎、猎豹,它们就不会因为一点风吹草动而撒腿就跑。你只看到它们抱着猎物贪婪地撕扯着肉,吮吸着鲜血,全神贯注,不紧不慢。人类听到动静就特别敏感,证明早期人类是被捕食者,时刻处于危险的境地。基因里刻入的这些生存秘诀,保证了人类种群的安全。等人类有了文明,变聪明了,从此,由基因主导我们的生存变成了由文化、政治、规则等等去主导,世界安全多了,但是生性懦弱胆小这种特质并不会一夜间就会消失不见,语言的夸张使我们在刻画陌生景象和陌生动物的时候往往会夸大其词,而人们则更愿意去相信那些耸人听闻的话,随后的口口相传会让原本夸大其词的描述更加怪诞荒谬,早期的志怪小说很符合怪诞荒谬的特性。草木皆兵,但草木也能皆‘鬼’。”
高僧并未回话,但呼吸很重。
“一个佛教徒说话像个政客,从不正面回答问题,从不准确地解释问题,似是而非、故弄玄虚,我相信,佛祖并不喜欢这样的人。”李叶讽刺道,“人类多么难缠,多么贪得无厌,多么会讨价还价,佛祖怎么会和人类打交道呢?受苦受难的人长时间遭受剥削和压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时候的佛祖干什么去了呢?一到盛世,国泰民安,人们安居乐业,这时候庙门立刻敞开,接纳香客,除妖斩魔,开光作法,好不热闹。玄学?人们琢磨玄学,琢磨命运,琢磨上天的旨意,琢磨出来什么东西了呢?琢磨出一身陋习,琢磨出了缠脚,琢磨出了恶俗的封建礼数,琢磨出了皇家的绝对独裁,琢磨出了傲慢自大、蔑视一切,琢磨出了极不公平的法律制度,琢磨出了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撒尿的恶吏,琢磨出了看完玉匣记、不敢放声屁;人均寿命的提升,粮食的产量,上百层的建筑,宇宙飞船,社会的繁荣,法律的完善,哪一项和玄学有关?”
“一派胡言!”高僧面露愠色,大声喝止。
李叶笑了起来,小声地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这么蠢呢?为什么要和他讲这些呢?”李叶又把目光投向巨佛。“大慈大悲的菩萨,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不卑不亢;我是一个有尊严的人,我是一个遵纪守法的人,我是一个不会烧香磕头、不会低声下气地求您保佑的人,我是否冒犯了您呢?您会宽恕我不肯行跪拜之礼的罪过吗?大家都跪在地上,只有我一个人没跪拜,多么明显的反差啊,我们猜猜众信徒心里想些什么吧——跪在地上的人是认为站着的人有气节、有尊严呢,还是认为站着的人没礼貌、没规矩呢?一个人被禁锢久了,也许他并不会向往自由,而是会痛恨自由。”
李叶摇头苦笑,门外走进来一位寺庙工作人员,阻止他说话并示意他出去。他刚迈出庙门,身在高处,台阶下面放着一个巨大的香炉,里面火光四射,浓烟滚滚;香炉脚下跪着一群善男信女,卖力地磕着头。
李叶停止了脚步,盯着他们看,心里想:“世界上永远是几人欢喜几人忧愁,欢乐就那么多,有人倒霉,有人幸运,有人得到,就有人得不到;难道佛祖也喜欢掺和进红尘俗世中去吗?佛祖潜心修行,不就是为了脱离苦海和凡尘吗?面对各有所求的芸芸香客,你又保佑、赐福了谁?惩戒、怪罪了谁呢?你的标准是什么?看谁磕头磕得好?你告诉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罪大恶极的人并非手上沾满鲜血,他们文质彬彬、出类拔萃,有着极高的个人修养和自律性,他们只是思考了不该思考的问题,做了错误的选择而已。造成恶果的皆是恶念吗?并不是,许多荒唐可怕的结局也许是出于善良的本意……你知道吗?促成一个恶果的绝非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群体的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您为何总想用各种花招去惩治、折磨个人呢?地狱?下油锅?抽筋扒皮?佛祖,你看看,那些奸商、独裁者、神棍、狡猾的农民、尸位素餐的官员、乞丐……全是一路货色,历史上有过农民皇帝,他们出身贫寒,知道人间疾苦,但历史改变了吗?马路上受够了白眼和欺辱的乞丐,给他无限的权利,他会怎么对待黎民苍生呢?十年寒窗苦读的穷书生考取了功名后,加入文官系统,文官系统变干净了吗?风餐露宿的小商人成为腰缠万贯的暴发户后,他是忙着享乐,还是忙着救济穷人呢?都是一路货色,谁享福,谁受罪,又有什么区别呢?你看到一个盛装繁缛的富人,那就是你有钱时候的样子;你看到一个垂头丧气的穷人,那就是你贫穷时候的样子……可是啊,一个人的高贵之处在于,他经受了所有苦难,看透了所有丑恶,却仍然深深地爱着这个世界,深深地爱着世人。您见过三条狗吃同时食吗?主人把肉汤倒进一个碗里,三条狗同时扑过去争抢,恨不得一口吞个干净。其中一条狗最凶猛,它呲牙咧嘴,凶相毕露,攻击另外两条狗。它的强势得逞了,它独自享用了大半碗肉汤。往后,每次进食时它都采用同样的伎俩,屡试不爽——多么像人类啊,同人类装腔作势耍威风的做派如出一辙。结果是它吃得最多,个子长得最快,明显比另外两条大,体型的优势更增加了它的气势和威胁性。另外两条狗更加懦弱和害怕,习惯成自然,到最后竟然懂了规矩,只有在凶猛的狗吃饱喝足走开后才敢围过去吃剩饭残羹。这时候该怎么办呢?教育凶恶的狗,教导它要有道德,心存善念、懂得分享、恶有恶报、宽厚仁慈,还是教育软弱的两条狗,教导它们不要斤斤计较,知足常乐、豁达大度、三纲五常、忠厚老实。或是建立严格的分餐制度,将一碗饭分成三碗,施行及时的、透明的监管。仁慈的菩萨,您会怎么做呢?您相信报应吗?的确,多行不义必自毙,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人可能有一天会流落街头,三餐不继,遭人唾骂;这种现象会使人出口恶气,内心舒畅。但社会问题还在,遭报应的恶人是被另一位恶人取代了,而不是被消灭了。造物主给了人类思考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就是因为连造物主都不相信报应。问题的源头不被消除,人们并未建立起防范和杜绝恶势力的能力……看到别人遭了殃,内心获得极大的平衡感和满足感,这种情感本身就是不健康的,因为普通人明辨是非的能力很差,总是分不清坏人和好人,况且,人的群体道德很糟糕;社会整体幸福是个人幸福的保证,但人人都抱着事不关己心态。”
想到这里,李叶轻叹一声闭上眼睛,准备迈步走开;可是刚睁眼,他忽然开悟:“善恶本无报,到最后只不过善被善所取代,恶被恶所取代。我是任何人,任何人都是我;渡己就是渡人,世界上所有争吵都是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在争吵。佛祖听不到人的祈求,看不到人送上的大礼,不屑接受人赐予的香火钱;佛祖只能看见人为别人付出了什么,只能听到人在面对别人的时候内心的真实声音——你一想别人的好,你就是好人,你一想别人坏,你就是坏人——你的善恶,只在你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