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刘芳分别后已是深夜,李叶躺在床上,“满口仁义道德”、“趋利避害”、“唯利是图”、“我会下地狱”,这四个短语钻进他的耳朵里嗡嗡乱叫,无情地打扰着他。第二天,他睁开眼睛时第一个想到的仍是那四个短语。他洗漱完毕后有气无力地在房间中徘徊着,直到护工端着早饭进来。护工一边看着李叶缓慢地进食,一边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自己家乡的建设情况,并言之确凿地说,从村长先生的香车宝马和城里几处新房就能明显看出他在建设工程中获利颇多。李叶静静地听着,陷入了沉思,不知不觉把早饭吃得干干净净。等他回过神来,一个计划像一颗钉子似的扎进了脑子里,并给他前所未有的力量。李叶拿起电话打给蒋斌,要求他务必在短时间内请来一位纪录片导演,对于导演的资质,他并没有任何要求。
两天后,一位三十多岁的导演走进了李叶的病房中,他神色凝重而又忧伤,看李叶时眼睛里总带着悲悯和仰慕。在这两天里,李叶已经设计好了纪录片详细周密的拍摄计划,写好了台词文稿。导演花了一个小时充分地了解了这部纪录片的本质精神,又花了一个小时跟李叶交流了自己的想法。他们相谈甚欢、情投意合,对接下来的拍摄工作兴趣浓厚,自然一拍即合,迅速地投入到工作中去。而对于开拍时间,两人则一致认为越快越好。
护工知道了李叶的打算,心疼地说:“哦,天啊,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李叶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他全不在乎地说:“正是因为身体吃不消,我才要抓紧时间做这些事情。”
很快,李叶返回了洛镇,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找了一处宾馆住下;他准备回家拿些东西,不过他有些犹豫,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被家人察觉出他所隐瞒的一切。回到家后,他收拾完东西刚想走,父亲叫住了他。最近李树看了儿子的杂文集,大多文章都是言辞锐利、毫不留情地批判这批判那,李树完全想不通,因为一旦顺从,就会获得赏识和好处,况且在绝对力量面前,固执和倔强毫无用处和好处,儿子必然懂得这个道理,为何他不肯顺从呢?李树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真正聪明的人应该是巧言令色,看人下菜碟,见人说人爱听的话,见鬼说鬼爱听的话,讨好各方,各方获利;而儿子却不是这样的人,但儿子成就非凡,显然也不是笨人,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想开导一下李叶。他说了很多,但李叶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像是认错,又像是在矜持。李树有些生气,连连摇头,焦急地说:“你没有最基本的谦逊和守规矩,如果再这样不可理喻的话,会害了自己的。”
……
十多天后,一支由十多人组成的拍摄小组赶到了李叶家乡所在省份的省会城市。因为有台风的缘故,那是最后一班飞机,出于安全需要,他们换乘了一架大型客机。几乎来不及打盹,飞机很快就来到省会上空,在降落过程中驶进了浓密的云层,强烈的气流让飞机剧烈地摇晃着,失重感、颠簸感始终伴随着每一位乘客。期间较大的几次颠簸,有几位年轻姑娘甚至发出一阵惊呼。“让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吧,上帝。”李叶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祈祷。
飞机落地后,李叶和摄制团队赶往了他的故乡。众人在镇子上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拍摄工作。他们先来到李叶舅父家里。他的舅父仍在开饭馆,不过生意十分惨淡,到了吃饭时间仍是门可罗雀,当天中午只接待了三位食客;他们都是收废品的,每人只吃了一碗面。
“现在不能烧煤了,”舅父面对镜头说道,“如果不是镇上管事儿的出面说情,恐怕也要安装天然气管道,单是铺个管道就要三千元,更别说其它设备的费用了。这生意你们也看到了,我要卖多少碗面条才能赚三千元呀。门前这条路,许多年前是镇子上的主路。这个餐馆最早是由我父亲经营的,那时候镇子上只有一家餐馆,生意火得一塌糊涂,一天可以卖出去半只羊,您想呀,一碗面才放几小块羊肉。但是后来,一条省道从这个镇子上穿过,省道代替餐馆门前这条烂路,成为主路,从此之后,生意就不行了,直到现在……我年龄不小了,但还没到动不了的时候,我身体很好,闲着不干活总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李叶的舅母因为常年站立烧饭,青色暴涨的血管像一条条树根那样盘踞在双腿之上,严重的静脉曲张让她几乎不能上下楼梯,连走路都变成了双脚拖着地摩挲前行。当天,舅父的儿子也在场,他是位内科医生,在县城工作;他工资不高,工作很累。内科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误诊率也很高,很多都是慢性病,需要长期治疗;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的念想几乎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有些病人根本理解不了为什么找了医生,明确了病情,吃了药,花了钱,受了罪,为什么病还迟迟不好。于是矛盾自然而然就产生了。
“未来会好起来的。”李叶安慰道,“我们的国家在不断强大,人民的财富不断地积累,对文化的渴求日益增加。国民素养一直在慢慢提升,医生这个职业,必将会成为令人人尊敬的体面的职业。”
“我只想医患关系能有所好转。”表哥有些不好意思的回了一句,尴尬、无奈地笑了一下。
在舅父家里的拍摄进行了一天。第二天,摄制组来到莫沉家中。他已白发苍苍,依旧长时间躺在床上,走路时需要年迈体弱的妻子搀扶着。莫沉用两个小时的时间谈了许多家务事——大儿子已经抱孙子了,二儿子在县城卖烧烤,小女儿承包了一百亩丘陵地,全部种上桃树……
当天晚上,李叶胃里疼痛加剧,腹部肿块更加明显,便血情况更加严重,恶心干呕频繁出现,并吐出咖啡色的恶臭胃液。他全身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是疼痛的;他蜷缩在床上,浑身颤抖,冷汗直流。护工心疼极了,流着泪喂他服用“奥沙利铂”。直至深夜,李叶才在精神上拜托了身体的异常感、迟钝感以及手脚麻木,艰难地睡去。
第二天,摄制组驱车来到李寨。此次行动相当隐秘,只是提前通知了关系最近的同族伯父。摄制组分为三队,开始秘密拍摄村长的生活作风、人际关系网以及他在县城和市区所购置的房屋。同族伯父叫来几个有拆迁纠纷并且遭受过暴力的村民,在镜头下,他们畅所欲言,揭露村长的恶行。除了有规划村庄产生的拆迁问题,还有非法出售黄土的勾当,村长把几十亩良田向下深挖两三米,卖土给砖窑厂,每亩地只给农民补贴数百元。期间,摄制组得到一段视频。视频的内容是村长指使几个未成年小伙毒打着一个不同意拆迁的户主。从视频中可以明显看出来,户主的两只胳膊已被打断,他倒在血泊中生死未卜。摄制组还采访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他身有残疾,一直卧病在床。据了解,“少林寺”传统武术文化一直影响着此地,这里有很多武术学校。在学校里,我们可以见到这样的情景——一大群十几岁甚至几岁的幼童每日承受着巨大的体能消耗以及残酷的训练——身穿单衣,在冬季的寒风中跑步;一到夏天,学员们整日受到烈日暴晒,直至皮肤被严重晒伤,每个夏天都会换几张皮。在武术训练中,破皮流血、骨折、粗鲁地打骂等等都是常事儿。刚开始,武术学校校长带领最能打的学员参与地下格斗,以提升学校名气。后来演变成地下赌博。残疾青年正是在一次格斗中腰椎神经遭到重创,落下永远的残疾,至于赔偿的事儿,哎,在中国这个文化气息浓厚的礼仪之邦,一旦遇到金钱纠葛,所有人的礼节立刻不复存在,并且债务双方有很大可能成为永远的仇敌……当然了,采访中也收到了一些对现状积极正面的评价,有些村民这样说:“事情总有两面性,但不能因为坏处就忽略了好处。这些年农村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轿车、手机、电脑都已普及,医疗更加便利,治安更加和谐,环境更加美好,交通更加快捷。如今的时代,只要愿意工作,生活就会过得很好。比如说,早些年间,一到冬天,男人们都无所事事,女人们在家缝缝补补,做几双鞋子。如今呢,趁着农闲时节外出打工,几个月就能攒下买几百双鞋子的钱……现在不像以前咯,勤劳人和懒汉的差别越来越大咯……我虽然不知道几位领导者在想什么,但是从越来越富足的生活中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正努力地建设一个伟大和富强的国家。”
翌日清晨,在村头一条满是坑洼的水泥路乡道上,李叶对着摄像机说:“每一条烂路都有一个烂故事和一群烂人。眼前这条路,短一点、薄一点、窄一点、软一点,其中每一点,都能带给负责修建这条路的人荣华富贵。”李叶把目光投向村庄说:“几年前,村里的格局并非现在见到的这样,那时的道路弯弯曲曲,胡同纵横交错,原因是为了避开村民们东一幢西一幢的杂乱无章的房屋。经过改造后,现在的道路变得笔直,新的房屋紧密而又连贯地建一条直线上,那些挡道的房子,一律强制拆除。村民能从这个规定上获得的好处是,有挖掘机和推土机免费帮他们拆房子,仅此而已。这正是所有纠纷的主要原因。从脚下这条烂路往村里走,见到一个路口向右拐,走到一下个路口继续往右拐,当您走到第三个路口后仍然往右拐,再走上一段距离,您就来到了刚刚出发时的位置。”
在李寨的拍摄工作进行了两天。随后他们又陆续拍摄了何易夫妇;死去的张硕的坟茔,并简单地回顾了他的一生;他的大儿子在街上开杂货铺,他的二儿子在省会政法部门工作。摄制组专程赶往省会拍摄张硕的二儿子,他刚从自己负责的片区扣留了二十多位算命先生,正在训斥他们:“素闻你们能掐会算,但是你们有没有算出来今天会落到我的手里呢?”
后半个月,摄制组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他们拍摄了已经身为税务部门员工的赵倩女士;成功的商人郑青先生;身患重病的赵刚先生和妻子;出狱的李启先生和他的儿子李峰——李峰也刚刚出狱,他因为“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被判刑十年……
一个月后,李叶不能行走了,连站立都很困难;主要拍摄工作基本完成,只剩下一些展现地理面貌、风土人情的长镜头和更多的亲朋好友的采访镜头。李叶的体重在这一个月中下降了三公斤,回到洛镇后,他在市区的护理病房中躺了五天。这时候,家人们对他的病情仍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