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结束后,李叶下榻在学校附近的酒店里。晚上和一众人吃过饭后,已经到了九点钟。蒋斌送李叶回到酒店房间,他拿出一包罕见的专供香烟,大夸其口感淡醇柔和。在屋子里的椅子上,微醺的两人一边抽烟一边喝茶一边闲聊着。他们初次见面时聊“天才”这个话题时曾经谈到过拿着扳手的工人,蒋斌坦言自愧不如。此时,他俩又聊到了工人。
“虽然我们正经历着第四次工业革命,计算机和机器人的工业自动化成了品质的重要保证,可是人的作用仍是至关重要的,俗话说三分靠制造,七分靠安装调试,一辆汽车,一艘万吨巨轮,一台纺纱机器……如果想要它们品质卓越,必须要富有工匠精神的匠人们悉心装配调试,那些机器才能担当大任……”
“所言不假”李叶回答道,“我刚出来打工的时候,表哥赵风就是一位优秀的工人,在机械制造方面,他学得快,做得好,比我优秀得多。当时他带我去寻花问柳,那位妓女的名字我现在还记得,叫红红,她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女孩子,只是命不好而已,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培养技艺精湛的工人,提高他们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使他们能够更专注于工作;品质卓越的产品能惠及每一位民众,并且节省开支和消耗……可是我的志向并不在此,我总是喜欢批判,也许我去任何国家都是惹人讨厌的废物。”
“李先生切勿妄自菲薄。”蒋斌急忙打断李叶,“批判精神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精神分支,产生了无数优秀的文艺作品,改正和指引着人类前进的方向。事实上我的志向也不在工业制造上,我喜欢组织,策划,调解,运营,行政。”
“您刚才说三分靠制造,七分靠安装调试,此论不谬,”李叶说,“在我心中,教书育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教书,另一部分是育人。只会教书而不会育人的教师就好像一位只会安装机器而不会调试机器的工人一样。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
“非常正确。”蒋斌忽然对红红来了兴趣,于是话题一转,“红红很漂亮吧?”
“很漂亮,很妩媚,也很温柔。”李叶微笑着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曾被她教训过一顿。”
“下贱妓女竟敢教训我们的大画家?”蒋斌表情诧异半开玩笑地说。
“蒋兄可别这么说,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片不可侵犯的净土,我冒犯了她,她教训得很对。”
等到半夜十二点蒋斌离开后,一包香烟已经剩下寥寥几支。送走了蒋斌,刚关上房门,李叶回到烟雾缭绕的房间中,想打开窗透透气,往窗户边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脑袋天旋地转,胃部一阵翻滚,伴随着难忍的疼痛;他快速跑到卫生间马桶边,大口大口地吐起黑色的淤血。湿润的陶制马桶沾染了鲜血后,就像海绵见到水一样迅速蔓延开来,一时间,半个马桶都被染成了褐红色。被呕吐带出来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缓缓落下,眼前的景象令他毛骨悚然,每一个毛孔都迅速地渗出汗液。这滩淤血仿佛抽走了他所有力量,他双腿发软,瞳孔无神,嘴唇、指甲发紫,耳朵中嗡嗡作响,很快就瘫软到地上。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了过来,艰难地爬到床边,拨通了蒋斌的电话后只说了一声“救命”,电话就从手上滑落。他平躺在地毯上,眼神涣散,嘴巴半张,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的面颊像撒了一层面粉,身体好像没有了骨头,灵魂飘飘荡荡,仿佛随时要离他而去。
随后,他隐约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呼喊声,又过了一段时间,门被打开,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摇晃自己的身体。过了一会,他感觉自己好像飘在空中,随后又听到警笛声……
第二天下午,李叶睁开眼睛,他用胳膊轻轻碰了下身旁昏昏欲睡的蒋斌,蒋斌很机敏,迅速回神过来,兴奋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按响服务铃不久,医生走了过来。但是医生话语含糊其辞,并没有说出一个确定性的病因结论,只是说还需要进一步化验和观察,另一半是安慰人的话。
一股隐隐约约的不测感钻进李叶的心里,他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极其沉重。他反复叮嘱蒋斌和医生,这件事绝不能告诉他的家人。
两天后,李叶看到了准确的检查结果,他内心坚固的堡垒瞬间崩塌——他能清楚地听到心里发出的巨大声响,好似一栋大楼倒塌时的声音一样。
这两天,蒋斌一直陪伴着他,为了缓解李叶的忧愁,他脸上一直带着笑。检查报告是他亲手递给李叶的,那时候他手不断地颤抖,脸色铁青,十分可怕。从那一刻起,沉重的愁容代替了他轻松的笑脸。
“蒋先生。”李叶直起身子说,“我能委托您一些事情吗?”
“您但说无妨,能为您效劳我倍感荣幸。”蒋斌前倾着身子,目光无比真诚地看着李叶。
“医生说手术的意义不大,建议保守治疗。”
“一张纸不能结束一个人的生命。”蒋斌打断了李叶的话,“你现在应该忘记一切,安心治疗。”
“我想到了一万种结局,但只有一种结局属于我。”李叶有气无力地说,“这件事情千万不能告诉我的母亲,因为我的病能把她击倒,我怕她比我更先倒下。”李叶看着蒋斌的眼睛,他忽然想到多年前祖父临死前的眼睛,泪水开始在他眼眶里打转,很快就流了出来。“我委托您一件事,当我死后,我的遗产分为三部分,一份交给我的父母,一份交给我的妻子,一份交给我的儿子。遗书我会马上写——”李叶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哽咽着说道,“尊敬的蒋先生,我们……我们再也不能合作了。”
蒋斌的烟圈一下就红了,眼泪跟着也流了出来,他握紧李叶的手,点头表示答应。
“我高中时有个女友,她蕙心兰质,温柔善良,富有才华,会写诗。”李叶脸上露出苦笑,“她曾经说过,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为别人的苦难而流泪,这样的人死后会上天堂的。”
“我并不是在恭维她,我认为她说的完全对。”蒋斌用笑去安慰李叶。“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早就各奔东西杳无音讯了。”
“她叫什么名字。”
“刘芳?”
“刘芳?”蒋斌若有所思地问。“诗人刘芳吗?”
“我对文学圈的事儿完全不清楚。”
“她老家是哪里的?”
“与我同一个县,宋庄。”
蒋斌陷入了沉思。
“您知道?”李叶问。
“额——不知道。”蒋斌显得有些慌乱,“不聊这些了。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应该听从医生安排,按时吃药;这几天我会联系一个经验丰富的护工过来照料你的生活。”
三天后,一位身体强壮女护工来到李叶身边,她四十多岁,身体强壮,善于交流。她知道哪些话不能说,因此言谈很谨慎。她扶起李叶的身体就像提起一个小孩那样轻松,她看到李叶后就像一位濒临冻僵的人看到了春天一样,眼睛里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在她悉心的照料和药物的维持下,李叶可以下床走路了。又过了半个月,李叶感觉到体力有了很大的恢复,上下楼梯不再是艰难的任务。
有一天,连续了好几天的雨突然停了,天气好转,万里无云,秋天里和煦的阳光把房间外的世界照耀得像春天一样温暖,也让这狭窄的病房变得更加沉闷枯燥。这些天李叶一直呆在病房里,早已闷得够呛。
“这里离大海远吗?”李叶问护工。
“我从未见过大海,也不知道它们在哪。”护工满脸不自然地回答道。
“离这里一百公里吧。”旁边病床上的一个老人说。
李叶看了一眼老人,微笑着对他致谢。
“你去叫一辆车,我们今天去大海边看看。”李叶朝护工命令道。
“离医院太远不好。”护工样子很为难。
“如果真不好,在哪都不好。”
半个小时后,一辆车载着李叶和护工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地往海边赶。
“其实我见过大海。”护工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丈夫是货车司机,有天深夜,他载着我去送货,途中他指着车窗外说那就是大海,可是我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车辆的轰鸣声盖过了一切声音,我也没有听到海浪声。不知道这算不算看见过大海。”
护工说完后哈哈大笑起来。
“算!”李叶也跟着笑了起来。
看着笑容灿烂的护工,李叶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他用手碰了一下正在目不转睛地欣赏沿途风景的护工。
“我想到了一个有趣儿的问题。”李叶说,“一个天生失明的孩子,他与父母形影不离,在悉心呵护下长大成人,那么对于这个孩子而言,他算不算是见过父母的人?”
“这我可不知道。”护工对这个问题不太感兴趣。她眼睛一转,想到了一些愿意说的话:“我曾经照顾过一个瞎子。我伸手快速在他眼前晃,他眼珠一动也不动。如果换做是普通人,早眨眼睛啦。一个瞎子,睁开眼闭上眼都是可怕的黑暗。如果我成了那样,恐怕一天也活不下去。”护工见到李叶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说得更起劲了。“我丈夫并不是一开始就开十几米的大货车。最早时,他开的是又窄又短的小货车。刚过了一年,他就下决心一定要换大车。您知道为什么吗?您知道的,跑长途货运的司机连续一两个月吃住都在车上。我丈夫个子很高,那车太窄,他睡觉时根本伸不直腿。哈哈,他蜷缩着睡觉,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啊,他总是在极度难受中醒来。很多次,他醒了才发现,虽然腿伸直了,但是脖子却是弯的,那感觉比砍了头都要难受百倍。这还不算什么,他下巴顶着肩膀,能顶进去一个深窝。白天开车,脖子刚好受了一点,下巴又开始疼,下巴好受了一点,肩膀又开始疼,肩膀好受了一点,腰又开始疼。哈哈……”
“您说得很有意思。”李叶跟着笑了起来。
“所以,我见到想要买货车跑运输的人就说,嘿,对于买车这件事,货能不能放进去是小事儿,关键是人必须要顺顺利利的躺进去。哈哈哈。”
“听蒋先生说过您是个读书人?”护工谨慎地发问。
“算是吧。”
“您知道货车偷油贼吗?”
“听说过。”
“我丈夫遇到过两次。他们行动敏捷异乎寻常,人刚离开一会,一满箱油就被偷光。偷油贼会遭报应吗?”
“愿上帝宽恕偷油贼卑微的灵魂,愿他们的灵魂得到救赎。”
“宽恕就完了?那他们对别人造成的伤害和损失怎么算?”护工忽然变得很愤怒,“他们必将会遭到惩罚!下不下地狱我不敢肯定,但他们的子女一定会遭到报应。没错,世界上那么多无耻的坏人,遭人痛恨和唾弃,去看看他们父母的德行,就会明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蛇鼠一窝,报应在后代身上。”
他们很快来到了海边。这片海域位于长江入海口北方,海水呈黄色。此时正值退潮,完全见不着海水的影子,到处都是黑色淤泥铺成的浅滩,上面搁浅着零零散散的小船。他们顺着海岸线又朝北走了几十公里,风景没有任何变化。就在这几十公里的范围内,矗立着数十家化工企业,那稀奇古怪的化工设施弥漫着刺鼻的气味,让车内的三人头晕目眩。
见到湛蓝海水和松软沙子的希望很渺茫,李叶命令司机停车。他走下了车,朝着浅滩走去。一条高出淤泥滩十多公分的水泥路像一把利剑笔直地延伸到浅滩里面五百米左右,李叶走在上面,一路上,正在自由自在玩耍的螃蟹听到了脚步声迅速钻进窝巢中,它们一起行动,身手敏捷,发出“沙啦啦”的声音,甚至盖过了他的脚步声。他在水泥路尽头的一块生满密密麻麻小贻贝的石头上坐下,四面吹来咸湿腥腻的海风。护工一言不发,站在李叶身后,两人一起望着眼前这目之所及都是丑陋的黑淤泥的浅滩。但是,虽然李叶曾经游历过名山大川,目睹过无数壮阔美景,他却不觉得眼前的景象是乏善可陈、索然无味的,他认真地注视每一寸淤泥,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胆大的小螃蟹从洞穴中探出脑袋来四处张望,目光中尽是贪婪。他清楚的知道,此刻他所留恋的并非眼前的景象,而是眼前的世界。
“听蒋先生说,您在文学艺术上有很高的造诣?”护工探身语气轻柔地问李叶。
“蒋先生总喜欢褒奖别人,事实上我的文学鉴赏和创造能力还有很多不足。”
“前几天我看到一首诗。虽然我对文学一窍不通,只是能读得懂报纸而已,但我仍被这首诗所打动,不知道李先生您怎么看待这首诗。很抱歉,我只记得最后几行:
……
你看那岸边的礁石,
被澎湃涌动的激浪教训过的礁石,
有的圆润光滑
有的嶙峋坚韧
展现出顽强不屈的力量。”
“写得很好,您知道是谁写得吗?”李叶发问。
“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叶子女士。”
“叶子?”李叶所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
正在这时,一位上了年龄的老汉走了过来。他脸上布满皱纹,黑得像眼前的淤泥。
“年轻人打外地来?”老汉问。
“是的,老先生。”李叶回答。
“我盯你们好久了。”老汉说,“只有外地人才会驻足观看这丑陋的淤泥滩。从我记事时就是这个样子,直到现在,一点没变。”
李叶拿出香烟递给老人一支。老人像是受到了鼓励一样,他点着后猛吸一口,脸上浮现出对时代变迁的轻蔑。紧接而来的就是一阵咳嗽。
“虽然面貌没有变化,但是实质发生了改变。”老人认真地说,“当时的人是那么淳朴,他们都认为只有鱼活着,才能让渔民活着。现在的人那么贪婪,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狠心把鱼一网打尽,大的送到餐桌上,小的打碎做成饲料。船变大了,野心变大了,贪婪变大了。年轻人认为,只要能获得好处,干什么都能下得去手。”
老人手中的烟将尽,李叶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给他点上。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老。”李叶谦虚地说。
“请讲。”老人眼睛中迸发出一道骄傲的亮光。
“对于教育孩子这件事,妻子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李叶说,“我更加偏重科学知识的教育,比如说钢轨为什么分节,风是怎么产生的,雨是怎么来的,光的速度有多块,地球的重量是怎么测量出来的,时空弯曲等等,但是我妻子觉得这些知识没用,她自己不喜欢,也不想让我把这些知识传播给孩子,她认为孩子学习金融、建筑工程会更好,其次就是考公务员或者当老师。我不知道谁是对的。”
“你妻子是对的。”老人斩钉截铁地说,“就算孩子知道布满天空的每一颗星星的名字,那又有什么用呢?他知道风怎么来的,雨怎么来的,人类怎么来的,飞机怎么飞上天的,人类怎么登上月亮的,那又有什么用呢?他毕竟不是干那行的,该饿肚子还是饿肚子。现在这时代,无用的知识太多了,它只会分散人的注意力。社会虽然很复杂,但你只需要精通一行就行了,比如修车、修电脑、做生意、懂技术。你精通任何一行,都能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都能让全家人不愁吃穿。我孙子就是学理发的,他那行业,别的不说,最起码找老婆这件事不用愁……”
李叶认真听着老人的见解,他脸上如同一潭死水那么平静。等老人说到无话可说时,李叶脸上那潭平静的死水像是有人丢进去一块巨石,深深地、别有韵味的笑容瞬间布满他脸上每一寸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