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李叶家的新房完成了装修。很快,一家三口就搬进了格调精致温馨,现代化设施俱全的新家里。搬家时,当最后一车家具从岳父方烛家里拉出来后,他完全没有恋恋不舍的惜别之情,反而有种逃离此地的激动感,内心涌进了前所未有的轻快感;当他昂首阔步走进新家里,体会到了一家之主的尊严和荣誉;当他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环视整个屋子的时候,总能获得温暖的安慰。在这两年中,方菲在售楼处认识了一位售楼小姐,她们很快就成为朋友,在售楼小姐的指引下,方菲不久后从工厂辞职,做起了销售房屋的工作。
有一天,一个电话给李叶的人生带来了转机。打电话的人是李叶高中室友,他准备在重庆市开办一家客运公司,运送内陆游客去西藏旅行观光;此次打电话的目的是寻求合作伙伴。他们聊了很久,李叶认真听了高中室友细致全面的社会调研分析,以及关于小旅游公司的各种运营细节;出于友谊、信任和对更美好的未来的向往,李叶当即决定入股。半个月,李叶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在准备离开洛镇的最后一天,他和相处多年并且关系一直很融洽的部门班长喝得酩酊大醉。那天晚上,当班长的妻子和已经上初中的儿子回房睡觉后,他俩才真正的推心置腹地聊了起来。
“我以为我们能成为一辈子的朋友。”班长醉眼朦胧,十分惋惜地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是宴席散了,友谊是不会散的。”李叶说。
“你知道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瞬间是什么时候吗?”班长好像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他脸上浮现出甜美的微笑,“我十岁时,父亲去世,半年后,母亲也去世了。不怕你笑话,我爷爷是乞丐,我爸爸也是乞丐,他们只会要饭。我是被祖母带大的,她对我真好。我十四岁就出来打工,当时我什么都不懂,还好遇到一个老头子,他又色又坏,但他懂得很多道理。他教我喝酒,教我吹牛,教我认识女人,他告诉我,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没有父母,家庭一贫如洗,像我这这样的人很容易就打一辈子光棍,或者走上邪路。我深深地记住他的话,我跟别人不一样。两年后,我遇到了妻子,她比我大一岁。我们相遇的第二天,就住到了一起,当时条件真苦呀,低矮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伸手就能捅破房顶。两个月后,我妻子怀孕,但是我没有钱娶她,一分钱也没有。她的母亲为了阻止女儿同我交往,把她锁到屋里面,整整锁了十天。但是我的妻子仍然铁了心表示只嫁给我。他的父母没有办法,只好随她的意愿。你知道吗?岳母来到我家的场面才精彩呢——”组长哈哈笑了起来,接着又眉飞色舞地说,“家里的房子是父亲留给我的,已经破旧不堪,里面连张桌子和凳子都没有。岳父和岳母就蹲在房子里面唉声叹气,哈哈,他们对女儿说:‘这情况你也看见了,如果你不愿意嫁,我们现在就带你走,如果你仍然愿意,你就留在这吧!’‘愿意!’我的妻子斩钉截铁地说。您知道吗,那是我听过的所有话中最让我自豪和幸福的话。岳父岳母就不一样咯,他们一听,脸立刻变成了黑色,像涂了一层锅底灰,他们气势汹汹的走了……我的儿子顺利出生了,可是那时候我才十七岁,妻子十八岁;我们俩都不会照顾孩子,因此孩子总是生病。我还要赚钱,白天上班,晚上去蹬三轮车拉人,从六点到凌晨十二点能赚个十块八块钱。我根本没有时间照顾他们母子。无奈之下,妻子抱着儿子回了娘家,我那岳母呀,她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看到外孙之后,乐得牙都快掉了。就这样,儿子一直由岳母照顾,一直到我俩找到了固定的工作,才来到我们身边。去年,我买了一辆轿车。过年时回家,因为路上有雪,泥泞不堪,车开得很慢。刚进村,两个老太婆一眼就认出了我,我清清楚楚的听到她们俩的谈话:‘这不是谁谁家的儿子吗!哎!——曾经,他们家多穷呀,你看,现在已经开上轿车了,真是个争气的孩子,真是个有本事的孩子呀!’我听到这句话后,心里既温暖又幸福,她俩的赞赏快把我的心给融化掉了。”
“有些时候,我们努力活着只是为了一个幸福的瞬间。”李叶深有感触地回答道。
“那时我的老板,五十多岁,是做外贸生意的。他每天早晨六点准时到工厂,处理各种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因为经常和外国人打交道,他自学英语,而且还学得有模有样。我产生了疑惑:为什么老板那么有钱,他仍是辛苦备至的工作,态度上一丝不苟;他完全没必要这么拼命,花天酒地的生活多好啊,为什么就吸引不了他呢?我把疑惑说给老头子,他听了直摇头:‘你傻啊,他是给自己干的,当然有劲了。’这个解释很简单,但对于我来说就像是醍醐灌顶一样,我豁然开朗,一生都在感谢这句话——我努力工作,不辞劳苦,原因是所有付出都有回报,我是给自己干的。我的汗水变成了金钱,金钱变成了妻子身上的漂亮衣服,变成了小轿车,变成了儿子手上的书籍,变成了家具,变成了电影票,而这一切,都是我永久的财产,值得我为之付出汗水。”
李叶默默地听着没有回话。
“你和我在看问题的方式上有着惊人的相似度,也许我们俩都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属于自己,什么不属于自己。”班长接着说,“我们知道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哪些东西能够消费得起,哪些东西消费不起;什么愿望是可以实现的,什么愿望是只会折磨人的妄想。我不是说我们不喜欢那些高档的有牌面的场所,奢侈品牌啦,豪华汽车啦,当然爱咯,爱到发疯;但没有那些东西,也不会感到痛苦。习惯使我们逐渐安下心来,突然去那高档场所,反而感觉浑身不自在。”
“你可以当老师了。”李叶打趣道。
“我才读到小学五年级。”
“你的论述非常精彩。著衣吃饭量家道。量腹而食、量身而衣、量力而行。”
……
旅行社的生意运行得相当不错。智慧、利益和友情让李叶和同学的关系越来越紧密、融洽,旅行社的管理制度很完善,能够避免和消除不可调解的大纠纷,一些常见的矛盾和分歧在相互的体谅和让步中得以化解。生意刚开始的那几年,李叶只固定在一条线路上来回穿梭往返,途径各个景点,带着旅客下车参观,并讲解与之相关的文化、历史和地理知识。他每个月回家一次,带回去比在工厂中多至少两倍的收入。李叶变得十分节俭,除了衣食住行方面必要的开支,很少有其它消费。在旅途中,因为长时间身处高海拔地带,为了补充身体过多流失的盐分,他长期食用含盐量极高的咸菜。他去旅行社工作的第二年,方菲和一位男性朋友共同投资开设了一家房产介绍所。有天晚上,忙碌一整天的方菲身心俱疲,正准备关门打烊,合伙人突然从背后拦腰把她抱住。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次李叶驾车回来,他刚把车停在妻子的店门口,恰巧遇见妻子和合伙人有说有笑的从店里走出来。两人并未发现车里的李叶。他们脸上洋溢着的幸福,举止上表现出的亲昵使李叶产生了隐隐的不安和怀疑。随后,两人钻进轿车中扬长而去。李叶发动汽车紧随其后,跟着他俩进了自家小区。他远远看着两人朝自己家的那幢楼走去,他并未跟上去,而是点着一支烟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卧室的窗户。烟还没抽完,卧室的窗帘就被拉上了。
“奸夫**!”李叶心中响起愤怒的怒斥。他的脑袋像着了火一样,一瞬间,他想把整幢楼都烧成灰烬,想让两个人立刻跪在自己脚下认错。他心中酝酿着仇恨,快步向家里走去。可是刚迈上楼梯,儿子的面孔就浮现在他眼前,又迈了几步,父母的面孔也浮现在他眼前。他的思绪很乱,脚步越走越慢,终于在四楼停了下来。再往上走一层,就到了家门口。“捉奸在床又有什么用?”李叶心里想,“把事情闹大,告诉全世界妻子背叛了我,她玷污了自己的清白和丈夫的名声,告诉岳父母他们女儿是个荡妇,告诉儿子他的母亲是个婊子,告诉我的父母我是多么无能的失败的儿子。离婚,我现在过得生活和离异者又有什么区别呢?妻子?她虽然拥有我妻子的身份,但她在我心中连妓女都不如。我在乎她跟别人乱搞吗?关于爱情,我一无所有,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离婚了又能如何?离婚后李果怎么办?单亲家庭会不会给他心灵带去不可承受的打击?李果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无论如何,也要比继母好;如果儿子归她所有,那我真不敢想象继父会怎样对待他……我的生活需要的是长久的安静,只有垃圾场才是乱哄哄的。”
当一个畏首畏尾的人又陷入了患得患失的无穷无尽的忧虑中,他的隐忍就到令人费解的地步。李叶心如死灰,在绝望中驾车离开了。他又在旅行社里又忙了两个月才回来,在此期间,当方菲询问他为何迟迟不归时,他语气平淡地解释道:“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他再次驱车回家时,已事先告知了妻子。回到家后刚推开房门,就见餐桌上摆满了饭菜,看起来很精致,显然是费了一番功夫烧成的。李叶坐到了椅子上,方菲为他盛饭、盛汤,他接过来后默默吃着饭,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方菲也表现得神色如常,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述着生意上遇到的问题。晚饭后,李叶半躺在床上看着书。最近,李叶又开始看书了,虽然那些书多年前他就熟读过,但时隔多年后再一次翻阅时带给他的感受与多年前的感受大相径庭,他相信自己对文字更深刻的认识和心领神会是源于生活的锤炼。方菲在厨房里忙了很久,洗漱完毕后又拖了地,才躺到了床上,和李叶相差一个身子的距离。偷情最初带给她的紧张刺激以及欲望上的满足已经随着时光流逝而慢慢消退,理智告诉她自己正走在一条极其危险的道路上,一旦败露,不仅仅自己会身败名裂,还会给家庭带去前所未有的大麻烦。她已经三次拒绝合伙人共度良宵的请求,最后一次,她态度十分坚决,更像是喝止和警告。合伙人并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他目的不纯,也并不强求姘头能对他一心一意,况且他也有安定和谐的家室,她薄情寡义还好,一旦死缠烂打起来,他必定没好果子吃。
与李叶长时间分别,家庭琐事都要方菲事必躬亲,费神费力,而她不能埋怨和指责丈夫不管不顾,他在外四处奔波,所遇到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不言而喻。她度过了太多坐享其成、无牵无挂的日子,那时候她总把眼光放到那些珠光宝气、游手好闲的阔太太身上,她梦想过那样的生活:无需工作也无需操持家务,却总穿着华丽的衣服、佩戴着珍贵的首饰,手总能从皮包里掏出来大把大把的钞票。当她体会了生活的真正滋味,当她筋疲力尽时没人能搭把手,当她度过了无数个孤衾独枕的夜晚,她想到了李叶,将心比心、设身处地的思考丈夫,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对丈夫有所亏欠,在她心中,他的无能、软弱已变成了任劳任怨、踏实能干的好品质,更何况,一个又能赚钱又会顾家的男人在任何心智成熟的女人眼中都显得那么可爱。李叶发现了妻子对他情感上和态度上的转变,她更加温柔、体贴和勤劳了,这些转变是自从购房之后才发生的,所以李叶认为她的变化完全是房子的功劳,是房子收回了她的心。
“又开始读书啦。”方菲朝李叶身边挪了挪身子,和他完全贴在了一起,“什么书呀?”
“忏悔录。”李叶面无表情冷冷地回答道。
“作者因为干了什么事而忏悔呢?”方菲发问。
“一个从不读书的女人却伪装成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她不学无术,却告诉儿子要多读书,而且还把儿子送到学校去学那些以后注定在生活中根本用不上的知识,并且还向别人夸耀自己儿子成绩很棒,很会做题、很会考试。”李叶转过头直勾勾盯着妻子,柔声细语地问,“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精神分裂?该不该忏悔呢?”
方菲刚要回话,突然觉得丈夫话中绵里藏针,像是在说自己。她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你工作够辛苦了,不要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说完,她拿掉丈夫手里的书,卖力而又温顺地亲吻着丈夫。此时的李叶,仍然没有学会说绝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