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李叶的儿子李果健健康康的来到人间。在此期间,李叶搬了家,和岳父岳母生活在一起。半年的时光虽然很漫长,但李叶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融入到新的家庭中进去。风俗习惯的不同、年龄上的差距和思想上的差异是双方不可跨越的一道鸿沟。与方菲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日子过得很压抑苦闷,他们俩各自志趣爱好完全不同;该说的话早已说完,想看的风景早已看腻,双方都丧失了最基本的耐心。他们都清楚这并不是理想中的生活,但他们又没有明显的矛盾,他们也清楚之所以没有矛盾的原因是双方都保持着礼貌的克制,他们更清楚两人有着无法调解的矛盾,如果不克制情绪的话,日子将会没法过,并且所有人都会认为是自己在瞎胡闹、乱生事。每当李叶有话要说,在未开口之前,她脸上就露出了极不耐烦的表情,仿佛在命令他住口。他心里埋藏的所有愁闷和心事,无人倾诉和分享。
有天晚上,方菲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好心情,她动不动就开怀大笑,对谁都格外热情。
“人类真是走了狗屎运。”睡觉的时候,李叶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说。
“嗯哼?”方菲探头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仿佛对丈夫的话很有兴趣似的。
“人类爬树爬不快,在地上又跑不快,没有尖牙利齿,细皮嫩肉,指甲和动物们的利爪比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还要怀胎十月,产妇死亡率又那么高,婴儿的成长周期又那么长,抵抗力又那么弱;如果人类赤手空拳,估计连一只鸡都抓不住,只会爬树摘果子、掏鸟蛋。这么失败的动物怎么就没灭绝呢?原因可能是人类从不挑食,什么都吃,所以才硬扛了几百万年。说来也怪,就是有狗替人类看门护院,就是有牛为人类耕田,就是有马给人类骑。尖牙利爪?不,不需要,只要有脑子就够了。人类屹立于食物链的顶端,但很多时候人类似乎忘了自己是依靠什么取得成功的;遇到问题诉诸暴力而不是运用智慧去化解,这样很危险,恐怕早晚有一天人类自己会把自己给毁灭掉。”
方菲认真地看着他,咯咯地笑。李叶来劲了。他断定方菲不知四季更替和月缺月圆是怎么产生的,他先讲了一个关于地轴倾斜的地理笑话,见到方菲又乐得咯咯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一手拿着手电筒照着地球仪,另一只手转动地球仪,讲解白天和夜晚是怎么产生的;然后他又把手电固定起来当做太阳,拿起地球仪围着手电筒转讲解着春夏秋冬的产生过程;他还准备聊聊山脉、洋流和植被对气候的影响以及世界主要城市的位置、特点和作用;当他把拳头比作月亮讲解月食和日蚀时,回头看方菲发现她已经呼呼大睡进入了梦乡。李叶失望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凶狠劲儿,他死死盯着床上的妻子,一瞬间,方菲在他心中永远丧失了美丽,她没有了灵魂,只是一摊发臭的肥肉。他知道方菲的美貌的确迷惑过她,可他断定她的美丽一生只能迷惑他一次——让他误以为生活只要有性就足够了。
随后,他来到儿子的小床边,满目慈爱地看着熟睡中的儿子,抚摸着李果的脸,他在心中暗暗发誓,绝不允许让床上的女人涉及对儿子的教育。芳菲又是怎么想的呢?她认为这个家庭最需要的是财力,而李叶却总关心那些没用的破知识,一会天上,一会地下,一会电影上,一会书上,一会画上,一会百年前,一会万年前,脑子里装满这些无用的知识,令人讨厌,这种人在社会上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而李叶那么蠢,竟然认为人们会对他说的知识感兴趣。
李叶的生活作息很规律。每天早晨,他骑着摩托车去工厂上班;傍晚五点下班,先去菜场购买晚饭所需的食材,回到家里开始做饭,然后忙东忙西操持家务。这是他唯一能融入这个家庭的方法——让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的轻松愉快和他的勤劳能干密不可分;他像个保姆一样操持家务、任劳任怨的另一个原因是避免同方菲发生矛盾,他知道他们争吵不出什么东西,因为两人的思想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他们渴望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他们爱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并且,他们都不可能主动改变,变成对方想要的那种人。避免矛盾的方法还有另一个——李叶不再读书,因为读书会让不喜欢读书的方菲产生极大的不悦,更可怜的是,周围人会把他当傻瓜看。他从不对家庭事务发表任何看法,当然了,在这个家庭中没有人会尊重他的看法,也没有人允许他发表自己的高见。况且,他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优点和能耐。他努力表现出简言慎行、勤劳隐忍的生活作风,渐渐地,他做的饭菜口感已经被餐桌上的每一个人接受,他打理出来的家庭风貌让每一个都感觉到温馨。
由于李叶懂些英语,足以应付日常事务,可以写英文报告;于是,工厂售后团队忙不过来的时候,往往会指派李叶去临海码头安装与调试船舶配件产品,在载重量数十万吨的远洋货轮舱底,空间狭窄,冬天阴冷,夏天闷热,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刺鼻油漆味;李叶每个月通常会在舱底工作二十个小时。
一年后的某个晚上,方菲从浴室里扭动着屁股走了出来,她一丝不挂侧躺在床上,用迷离渴望的眼神看着李叶,似乎是想寻求肉体上的安慰。李叶坐在沙发上远远地看着妻子
的身体……他机械性地回到床上,充满厌恶地抚摸着方菲的肉体……
两家父母都发现了夫妻俩的感情不太融洽,但是并不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以自身为例,他们相信世间所有小情侣在经历过短暂的如胶似漆、山盟海誓的澎湃激情后,等真正跨入平淡无奇、琐碎乏味的生活中,热血逐渐冷却后,就会趋于平静温和。只要双方血管中还流淌着一家人的血液,只要双方没有争吵,事情一点也不坏。
夫妻俩的交流少得可怜,就像是在拍电影,生活好像是被设计好了一样,丈夫和妻子对于两人而言仅仅是一个角色而已,他们清楚自己该说什么话,也清楚对方听了自己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李叶只有在儿子面前才显露出来极大的耐心和温暖。李果从刚开称李叶为“Papa”逐渐转变为“Baba”,不过声调总还说不准;他的小手慢慢拥有了力量,双腿已经能支撑身体的重量;他对**的固执转换成对玩具的固执,一听到钢琴曲就瞪大眼睛手舞足蹈……
时间过得真快,一幢幢商品房林立而起,手机成为人们再平常不过的联络工具,家用电脑开始出现,稍有闲钱的人开始把收入的一部分纳入购置轿车的预算中。柏油马路越来愈多,它们像蛛网一样从天上撒了下来,纵横交错,使不少陌生人迷失街头。从前只有在T台上才能见到的新颖服饰刚从模特身上脱下来,就穿到普通人的身上,并使其时尚典雅;化妆品成为陪伴女人一生的面具。城市在往外扩张,乡镇在往里推进,在这个四处散发着工业味道的城镇里,农田正在逐渐消退,农民正在慢慢消失。更节能、更明亮的路灯继续着白天的繁华,鳞次栉比的招牌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唤醒了人们的激情,一座年轻而又辉煌的城市正在展现着勃勃生机。
有一天,李叶抱着日渐沉重的儿子路过一个工地。突然,儿子又哭又闹,扭着身子往后扯。李叶往回走了几步,来到彩钢板围挡一个巨大缺口处,李果被工地上几个挖掘机吸引住了。就这样,李果舒舒服服地躺在父亲的怀中,目不转睛地看着转来转去、挖来挖去的挖掘机,并用自己的小胳膊模仿着挖掘机机械臂工作时的样子朝空中挖来挖去,他重复着从挖掘机身上学来的动作兴致盎然、不知疲倦地玩了两个小时。这时,李叶忽然想到自己小时候在母亲怀中哭闹着,硬要回去看看胡同里面那条狗的情景。李叶从儿子身上深刻地体会到“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这句话的含义,他也理解了“小祖宗”的含义;李果极容易困,说睡着就睡着,可是一旦醒来,立刻不知疲倦地闹人。闹人还好,他一旦安静下来必定坏事;他会拿牙刷刷鞋,用杯子舀马桶里的水喝,拿彩笔、颜料把沙发上弄得五颜六色,会把洗洁精全部倒在地板上,拖一个晚上地仍是滑的。有一次,李果拿着电视遥控器打了半个小时电话,嘴里呜呜囔囔,谁知道再说些什么。李叶已经不止一次忽然从卧室床上弹起来,慌忙地冲到客厅看李果正在捣什么乱……
结婚第二年,他和妻子的关系达到了冰点,他把方菲看成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不允许方菲教育儿子知识,因为孩子的思维和家长的思维密切相关;他害怕方菲把李果教育成不肯吃亏爱占小便宜的人,他害怕方菲看到李果规规矩矩就去批评他:这么老实,长大肯定被所有人欺负!他害怕方菲看到李果善于协作就去批评他:别人?你总是管别人干啥!他害怕方菲把李果教育成斤斤计较、唯利是图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李叶觉得自己宁可娶一位聊得来的妓女,也不愿让她成为妻子,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儿子的出现充实、填补了这些年的记忆,他将无可回忆。
又过了两年,李果上了幼儿园。如果他做对了事,画了一幅画、拿碎片成功拼出中国地图、背诵了一首诗……他就会兴冲冲地朝李叶说:“快夸夸我!”如果他做错了事,打碎了碗、弄脏了衣服、破坏了物件……他就会羞愧地低下头,一动不动地站上好一会。他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总喜欢问为什么。李叶听了很高兴,他耐心解答,极力保护儿子的好奇心。不过十多年后,当李果遇到问题不再找李叶解答的时候,他把李叶的耐心当成了婆婆妈妈的唠叨。
这一时期,李叶对儿子的一部分爱变成了担心,他总担心有可能发生在李果身上的一切糟糕事儿。他不许李果爬树、不许他接近池塘、不许他爬墙、不许他往山上走。有一次,李叶看到李果爬到一个雕塑上,骑在高高的雕塑的头上正在洋洋得意地朝他笑,他怒冲冲地跑过去,一把把李果揪下来,拉着脸瞪着李果。李果被吓坏了,他双肩耸在一起,双手叠放在腹部,头深深地埋在胸口。李叶忽然僵住了,他回想到了小时候,他是爬树高手、上墙高手,不知磨烂了多少条裤子;他呼朋引伴,见到池塘、河流就脱裤子往里钻,他是扎猛子高手,能憋气一分多钟,一头扎进水里面消失不见,再露头时早已变换了位置。夏天,他光着脚,光着膀子,只穿一条裤头,一跑就是一个夏天,被烈日晒得跟一条泥鳅似的。秋天,他烤红薯,煮玉米,偷花生,捕捉奄奄一息的蚂蚱。冬天,他在雪里奔跑,无惧寒风与冰冻,任凭小手被冻得通红,脸蛋被吹得开裂。春天,他最喜欢的季节,他在柔嫩的草坪上躺到半夜,被鸟语花香包围着,虽然时间那么长,虽然天上的星星那么璀璨耀眼,他却还是没有数清楚到底有多少颗。一群小伙伴们滑雪、捉知了幼虫、抓青蛙、去废弃多年的房子里“探险”。有无穷无尽的娱乐项目。有一次,他们爬到房顶上,骑在屋脊上,各自炫耀着自己的能耐。有个小孩打赌他不敢从房顶上跳下去,李叶一听就来气,他走到屋檐处,鼓足勇气、跃跃欲试,这时刚好路上有大人经过,及时喝止住了他的行为,若不然,也许他真的就跳下去了。
有天晚上,方菲主动坐到李叶旁边,她略带迟疑地说:“我们工厂有几个人已经有了轿车。”
李叶正在看报纸,眼睛一动不动,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你觉得我们应该先买轿车还是先买房。”方菲用试探性地说。
“买房。”李叶仍旧不动声色地看着报纸。
“我有一个不需要买房就能有房子的办法,你要不要听?”
李叶点了一下头表示默认。
“有消息说这里迟早要拆迁。”方菲小心翼翼轻声细语地说,“说什么要建旅游景区啦,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如果能拆迁的话,以咱们家这幢楼为例,可以分三套两居室的房子,还有现金可以拿。”
方菲忽然停止了说话,她正在犹豫着是否要将下面的话说给他听。见他没有回应,她大着胆子继续说:“你知道的,我父亲只有两个女儿;姐夫是上门女婿,孩子姓随我们家,但是咱们家不一样,孩子随你的姓……”
“你想说什么。”见方菲吞吞吐吐的样子,李叶直接了当地问。
“要不——呃。”方菲眼睛转来转去,“把孩子姓改过来,那么你也能算上门女婿,到时候房产能分咱们一半。”
“你这个注意不错,但如果我不同意呢?”李叶面露不善,眼睛死死盯着妻子冷冷地说。
他眼睛里传来的怒气把方菲吓到了,不过很快她就恢复如初,站起身来冷嘲热讽地说:“不同意也好,显得多有本事啊。我们一起还房贷,一起还车贷;现在,我们在这个城市中还没有家,你要知道,我们只是暂居别人家而已;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什么,但是心里会怎么想,那就不知道咯……”
李叶品味着她无端挑拨离间的难听话,心如刀割,直到深夜才睡去。第二天下班后他去了父母的住处,商量买房的事情。
“房子一定要买的,你想,目前整个李寨有几个人能在城市里买房?多风光啊。”吴霞听到儿子的打算,瞬间激动起来。
李树则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说:“把钱攥在手里多好呀。”
“李叶刚出生,你就把房子卖掉。”吴霞把饭勺扔到锅里,跑过来不满地数落着丈夫,“一直过了十来年才有了房子;你怎么还不知道寄人篱下的感受呢?现在孩子想买房子,这是当务之急,是正事儿;房子就是命根子,房子就是一切事业的基础,因为它代表着安稳和谐。再说了,钱攥在手里干什么,等着发霉还是等着小偷啊?”
话不投机,李树被吴霞气势汹汹地教训着,他迅速不胜其烦了,扭过头边摆手边不耐烦地说:“买买买,买什么都行。”
几天后,吴霞把这几年全部存款交给李叶。当天晚上,李叶把家里所能拿出来的钱凑到一块儿,最后一合计,不多不少,正好十万元。半个月后,在市区一处新开盘的小区中,那十万元钱变成了一户新房的三分之一的首付。又过了一年,李叶拿到了新房钥匙。这一年中,整个家庭一共攒了五万元现金;就在李叶准备请装修公司装修房屋时,方菲忽然转变了想法。她不再盼望早日住进新房里了,而是带着恳求的语气诉说着一辆轿车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强调它能带来的幸福感、自信心和便利性。李叶无可奈何,他只是微笑着点头,毫不犹豫地把那笔钱交给了妻子。他认为他的爽快应允是出于对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的同情心。
半个月后,一辆崭新的白色轿车出现在这个家庭中,往后的日子,这辆轿车通常情况下都是由方菲驾驶。
房子和车子像两个强盗,把两个家庭洗劫一空。
李叶经常感叹道:“今天花明天的钱的时代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