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得知赵风身患性病后被吓得不轻,整日提心吊胆,他每天都认真观察自己的身体,时常屏气凝神,细心察觉是否有不适感,以便及时发现及时治疗。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得了性病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可怕后果,父亲、母亲和刘芳会怎么看待他,熟悉的人会怎么看待他,那是见不得人的脏病,脸面丢尽,会给他的名声带来一辈子的污点;虽然他身体健康,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和性病扯上关系,心中立刻泛起阵阵悸动,不寒而栗。他对性病极度恐惧,再也不敢回宿舍睡觉,每到晚上就去网吧里过夜。直到一个月后忍受不了网吧的寒冷,他回到厂里和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学徒工住在了一起。
赵风丢了工作就等同于他也丢了工作。赵风走后,他也不得不搬出宿舍,另谋生路去了。
二月的天气极其寒冷,每阵风都能使人战栗。李叶拉着行李箱茫然地走在镇子的街道上,他只希望有一张床和一块面包。
刘芳寄来了三封信,准确来说是四封,只是最后一封前几天他才收到,还没来得及看。据信上所说,她的大学生活很是顺风顺水。事实也是如此。头脑灵活、富有才华的刘芳刚进入大学不久,就因为写了一首诗而获得了全校师生的瞩目;此后,她每月都有数篇作品发表,那些诗歌作品为她带来了掌声、赞美声,也带来了众多追求者。在来信中,刘芳表达了对他深切的有增无减的思念之情。他一共给刘芳寄去了四封信,每一封都充满了鼓励她的话,为了使她安心,也诉说了自己的现状:工作上大有可为,生活中无忧无虑。
他在这里无亲无故,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坐进一个公交站里,和一群老年人挤在一起。他心情失落极了,趴着行李上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忽然,他想到了几天前刘芳寄来的信还没读,于是把信从背包里拿了出来。
其实你鼓励我的话我一眼都看不进去,但是信后边看你写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我总会一遍遍地看,替你高兴,替我们高兴。就知道你一定会过得很好。但有时候我又在怀疑,因为我相信,只要是与人打交道,事情就绝不会简单。人生在世,遇到最多的有两类人,一类是不理解你的痛苦,另一类是不理解你的快乐。
我开始讨厌大学生活了。你知道前段时间我遇到什么事了吗?有位毕业两年的学长请我们几个人吃饭,据说他在复杂的工作环境中如鱼得水,事业蒸蒸日上。席间,他大肆谈论自己如何拿户口,如何拿编制,如何运用潜规则,如何吃回扣,如何糊弄检查官,如何徇私舞弊,如何偷懒;而饭桌上的在校大学生们呢?他们个个眼中露出狡猾的光芒,仿佛像是听到了足以改变人生的至理名言一样。我的天,我内心充满震惊,恐慌得连气都喘不出来。我借故去厕所,然后悄悄溜走了。回学校的一路上,我走得很慢,脑袋很乱,我才知道世界的糟糕并不是因为人的无知,而是人人心知肚明、噤若寒蝉却又趋之若鹜。眼前的利益极具诱惑力,足以让人们忘记所有哲言和教导。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人们为之愤怒的不公平只是对自己不公平而已,面对不公平的制度,没有人会去纠正它、改变它,只会说:“看呀,看我在这不公平的制度中活得多好啊!”
再说一个坏消息吧:我的自行车被盗了。我去教导处报案,才知道学校里自行车失窃是时常发生的事。愿上帝宽恕偷车贼卑微的灵魂,愿他们的灵魂得到救赎。
若是以往,李叶肯定会义正言辞地把这种不良社会现象批判一番,然后勾画出他所认为的理想世界的蓝图。学校辩论赛上,辩题是身处逆境时该逆来顺受、静观其变还是勇于打破现状、迎难而上;他的立场是后者。在容纳了一千余人的学校会堂里,李叶激动万分,满嘴都是不屈不挠、坚韧顽强、英勇无畏等字眼,并贬低对方辩友是胆小鬼、懦夫、彻头彻尾的投降主义者;他伶俐的口齿和在空中不断挥舞的拳头给全校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被评为那次辩论赛的最佳辩手。以往,他一见到公平、正义、博爱、自由等字眼,就像是一个老太婆遇见了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总能发表出一番慨叹。可是今天,他读完信后,心中竟全无一点波澜,只生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该去哪儿谋生呢?”
当天下午,他决定留在洛镇。他找了一个偏僻的民宅,租了一间简陋的住所,预付了三个月房租和一个月押金,他口袋里仅剩下二百元钱。两天后,他去一家生产船舶用品的韩资企业应聘(企业购买了几个船舶用品专利,并加以优化改进;从国内子公司生产出来的印有“MIND IN CHINA”的产品零部件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卖给韩国总部,随后组装成印有“MIND IN KOREA”的完成品。产品在内地销售,与欧美产品比价格,与中国产品比质量,这个营销策略让这家船企在造船行业有了一席之地)。面试过后第三天,他收到了人事部门的录用通知。上班后,他每天都同钢铁打交道,这时,他才知道了螺丝的用处;因为他每天都有拧不完的螺丝——螺丝从法兰孔洞中穿过,将两个形状完全不同的铁饼合为一体,诸如此类。拧螺丝是他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其报酬足以解决房租和吃饭问题。如果他愿意节省的话,一年可以攒下来几千元钱。毕竟省下来的钱就是自己赚到的。
在油漆味很重的车间里,他一共有四个同事。班长身材矮胖,比他年轻大不了几岁,踏实认真为人厚道,三年前加入公司。他十岁时父母相继死亡,由祖母带大;他十七岁就有了儿子,此时他的儿子已经上了小学。年龄最大的人是个本地老头,他又瘦又矮,说话方言味很重,俚语居多,很难听懂。半年后李听说了关于他的笑话。老头和扫地阿姨关系不合,曾大吵大闹过几次。有些女人天生似乎就是为了吵架而生,老头总在扫地阿姨连珠炮般的咒骂声中败下阵来。他吵不过她,但内心忿忿不平,总想着伺机报复。有一次,扫地阿姨从食堂蒸箱中拿出自己的米饭碗,发现米饭里赫然放着一根乌黑发亮的毛。随后,她奔向食堂角落里的老头旁边,破口大骂。老头则一脸无辜,指责她无理取闹。两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对于这个人人心知肚明但又死无对证的案子,公司人事部门给出两套解决方案:第一,辞退老头;第二,扣罚一个月工资,并赔偿扫地老太一个月工资。老头接受了第二条方案。第二天,公司事务栏上贴出一张处罚告示:“某某,上班之时行下流之事,破坏公序良俗,伤害他人感情;但念其态度诚恳,引咎自责,并非怙恶不悛之人;故作出以下处罚……”第三个同事是位年近三十岁的单身青年,是个天生的情种;他能同时爱上十个女人,并同时为十个女人流眼泪。第四个同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和同样是酒鬼的老公育有一子。她也是本地人,和自己父母一起住。她有大把的时间,但那些时间都是留给喝酒作乐用的,她没时间照顾儿子,因此把刚满八岁的儿子送到了寄宿学校,只有周末才把儿子接回来。她五官还算端正,但并不漂亮,她作风轻佻放荡,并且喜欢说轻挑放荡的话。她爱好饮酒,在灯红酒绿的场所中结识许多朋友,她的朋友都是酒鬼,都有一个共识:三天不喝酒,就会觉得体软力乏,做任何事情都了无趣味。因此,只要略微了解她秉性的人都知道她的行踪——哪里有“免费的午餐”,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她的丈夫虽然蠢,但仍对她偶尔彻夜不归,长期半夜醉醺醺的回家的行为一直有意见,她的父母也对她有意见,但她的父亲也是个酒鬼。一家人这么凑合着过日子,谁都对这样的生活很是不满,但谁都不愿意做出改变。在家里,谁都不会显露出热情的一面,心中的不悦使每个人都紧绷着面孔,他们都认为自己为这个家付出的够多了,没有人会为糟糕的家庭状况负责。没人能改变她的习性和她的生活作风,她甚至会以到处混饭吃、到处混酒喝、到处结交酒肉朋友为荣誉;像所有酒鬼一样。她需要改变吗?她也想过这个问题;她会改变吗?她曾这样想:“酒精只能让我变成神仙,它毁不了我。有酒喝,有宴会,有人和我眉来眼去,有似醉非醉时的美妙境界,有人愿意花钱和我做爱;我活得这么潇洒舒服,为什么要改变?”
工作稳定下来,李叶开始写小说。可是投出去的小说总像是石沉大海般再也杳无音讯,他一下子变得心灰意冷,只坚持写了半年就放弃了。多年以后,当他无意中翻出那些小说原稿时,他明白了失败的原因:小说剧情俗套生硬,人物性格毫无特点,像是一群机器人在演戏。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了,李叶的父母也来到洛镇谋生。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
团聚并不代表和谐。毫无疑问,李叶有着健全的人格和明辨是非的能力,但他长久的高估自己的后果是,他根本无法忍受平凡人的普普通通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使他感到压抑和绝望,而他又没有能力去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于是他的性情变得消极怠惰、得过且过。吴霞在纸箱厂上班,里面劳动妇女个个皮肤黢黑、身体肥硕健壮、嗓门奇高,对她这样一个瘦弱矮小的女人不屑一顾,没有人会把耐心奉献给她。她辛苦干活,心里又受了委屈,她又是直来直去、不懂变通的女人;悲伤在心中被放大成了痛苦,她并没有能够聊得来的朋友,也不会消解内心的苦闷,于是苦闷一直在心中挤压着。人都有这样一个坏毛病,喜欢把工作上的苦恼带到家庭中,喜欢把负面情绪带给他人。吴霞也不例外,况且她忙完一天繁重的工作,还要回家洗衣做饭。她的脸上总是乌云密布,眼睛里总释放出凌厉而又怨恨的目光。急性子的人总是学不会及时送上温柔暖心的安慰话。吴霞是个急性子女人,对待家庭琐事,她最擅长的是指责、训斥和喋喋不休的埋怨,是个实打实的怨妇。李树先生呢,他像是一个陀螺,不用鞭子抽打根本不动不起来,他将人性中的懒惰、懦弱、怄气、沉默寡语、不闻不问发挥得淋漓尽致。似乎在这个家里,谁都不愿多看谁一眼,谁都不愿和谁多说一句话。在这个家里,谁都没有使对方信服的威信,时常因为琐事发生争吵,而他们争吵的目的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为了平息怒火。李叶渐渐明白,对于家庭事务而言“听谁的”远远要比“怎么做”重要得多。一到下班,走进家里,李叶总有种不知所措的慌乱感,他迷茫失意,思想愈来愈消极,开始直来直去的思考问题,不去做任何感情上的投入。为了更直观地感受他们家庭存在的问题,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比喻——把家庭比作是一辆汽车,情感比作润滑油,愤怒比作激烈驾驶,怠惰情绪比作昏昏欲睡的乘客;由此可见,这辆没有润滑油滋润的汽车正被家庭成员激烈地驾驶着,而昏昏欲睡的乘客早已无心观赏沿途风景。
不过李叶早先读的书并不是白读的,他开始重新认清了自己:“随遇而安,落地生根,不思进取,夸夸其谈,我竟然是这样一种人。”
半年后,吴霞换了新工作。毛纺厂彻夜轰鸣的机器声让她的神经衰弱症更为严重,她用两个棉花团塞进耳朵里,外面用胶带封上,这才稍微减弱了噪音对她精神上的侵害。母亲对儿子的希望并不只有一个。当李叶落榜时,吴霞的希望破灭了;可是不久她就重新对儿子充满希望,希望他事业上蒸蒸日上、前程锦绣。如今李叶工作稳定了,事业上取得成功的可能性十分渺茫;她对儿子又有了新的希望,希望他能找个贤惠能干的妻子。有一天,她早早下了班,在屋里点上一把香,跪在地上虔诚地向佛祖祈祷着。不一会,李叶下班回来,见到满屋烟气缭绕,再看看跪在地上磕头的母亲,他立刻愤怒了起来。
“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傻!”李叶朝母亲大声地吼道,“家里每一分存款上面都沾染着我们的汗水,我们自食其力,从不作恶,难道这样的人不应该被保佑吗?难道我们不烧香,不磕头,那些高高在上的佛祖就不保佑我们吗?难道谁磕头,它就保佑谁,谁烧香,它就保佑谁?坏人磕头烧香,它也保佑?好人不磕头不烧香,它就不保佑?那佛祖的本性和贪官恶吏有什么区别?你烧香磕头,求佛祖保佑,你这是信仰吗?你这是交易啊!你拿信仰去和佛祖做交易,你亵渎、玷污了信仰,佛祖怎么会保佑像你这样的人?”
李叶的过激言论使吴霞震惊万分,因为在此之前,李叶从未干涉过她的信仰。女人都是固执而又脆弱的。她一方面觉得儿子辜负了自己的好意,另一方面觉得真正亵渎、玷污了佛祖的人是儿子,他刚才的质疑是对神的大不敬,是会引来灾难的。当然了,她不会思考儿子的质疑是否合理,她的信仰体系中有这样一个逻辑:质疑即是渎神,渎神必遭天谴。她的固执表现就是立刻严厉地批评儿子,她的脆弱表现就是落下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李叶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母子二人互不相让,僵持了一会,直到李叶夺门而出才结束争吵。当天,李叶直到深夜才返回家中。虽然夜已深,他却睡意全无,他不断地回想着晚上在小饭馆用餐时的所见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