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抵抗一切,除了诱惑。
——奥斯卡·王尔德
长途客车上的李叶从昏睡中醒来时,天色已晚。汽车中途停了三次,他每次下车休息时都会深呼吸一口,希望从空气中闻到有别于家乡的味道,但每一次都令他失望。当晚十二点,汽车到达了终点。他在公话亭拨通了赵风的电话。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载着风尘仆仆的李叶来到市郊的一个机械厂门口。赵风热情的笑脸让他有种看到家乡后的宾至如归的感觉。宿舍中已摆满酒菜。房间很简陋,中间摆着一张简易桌子,两旁立着两张简易床,墙上和窗户上都贴满报纸;显然是很久之前贴上去的,颜色暗黄,陈旧不堪。凌晨两点,他们酒足饭饱后各自带着醉意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几乎同时醒来。洗漱完毕后,赵风对李叶说:“今天你先去外面转转,明天早上安排你上班。”
“听你安排。”李叶客气地回复道。
“舅母这么轻易就同意你来了?”赵风露出疑惑的眼神。
“我故意把考试考砸了。”李叶语气中透露着兴奋,“就连老师都说我考试成绩像是一坨狗屎。”
“狗屎?哈哈。”赵风笑了起来,“从现在开始,我之前雇佣的小学徒就从鸡肋变成狗屎了。”
“啊?”
“他今晚就得走,必须走,好给你留位置咯。”
“嗯。”李叶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你尽管出去转,记住工厂的名字,也记住洛镇这个名字。”
李叶在工厂内吃过早餐后,迈步走到了这座小镇的街道上。这里很繁华,街道很宽敞整洁,迅速引起他的好感。此刻,他还并未意识到镇子所隐藏着的另一面:他即将就职的机械厂隔壁是全市最大的服装厂,一箱箱崭新的衣服每月都会装满好几个大型货车,过一段时间,衣服就会出现在全国各地的男男女女身上。工人们每周至少要工作八十个小时,但您仍是能见到比规定上班时间去得更早,出来得更晚的女工;像这样的生活,有些人已经连续度过十多个年头。只有金钱回报才能让工人们的辛劳变为回忆,才能让他们沉重的心又复充满轻快的希望,才能为他们疲惫不堪的身躯注入新的能量。服装厂的生产主管,他精通服装技艺,详细了解每一位员工的内心;他见到工人偷懒,就像农忙时节的农民见到牲畜不肯干活一样。服装厂简直就是婚姻的殿堂,无数男男女女在朝夕相处中心生情愫,后而结为夫妻;您也可以把这里看成是欲望密室,又有许多已婚男女在更富有魅力的异性面前忘记了婚姻的誓词。
在这个镇上,小作坊遍地,商业十分发达;来来往往的生意人和务工者到处打听着各种致富秘诀:什么菜能够迅速吊住人的胃口,什么工作既简单又高薪,什么产品正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有些时候,只要几台能够运转的机器和几个技术一流的工人,源源不断的金钱就会从天而降。外资企业也已经悄然落户,他们享受着更优惠的税收政策和宽松的商业环境以及廉价的用工成本,利润丰厚的利好消息很快就传遍世界,即使最保守的企业也开始蠢蠢欲动。这里每天要消耗无数钢筋水泥和装修材料,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一家企业挂牌成立。
再往远处走,那绿油油的山脚下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河岸边矗立的一桩桩别墅宣告着在中国消声觅迹已久的富人短时间内开始大量产生;山脚下幻境清幽、绿树成荫,精心修剪的四季常青的盆景和娇艳欲滴的五彩缤纷的花朵随处可见,惹人眼球;安保人员面容严肃,笔直地站立着,对一切外形同富人不相符的闲人都要细细审视一番,看到疑神疑鬼的人就上去盘问,仿佛只允许最会唱歌的漂亮鸟儿在此停留。
懒惰的无业游民倒也不少,大多是声名狼藉不见棺材不落泪之人,巴掌不打在自己脸上永远不知道痛;其中一部分尚未学会礼貌和谦让的痞子开始拉帮结派,他们没有个人的勇气和责任担当,由乌合之众带来的虚张声势的气焰让每一个目光短浅的人沉醉其中。他们认为蛇鼠一窝的场面是叱咤风云、风光无限的,同时也在想着还有什么能发财的事值得自己铤而走险一次。他们知道唯有蛮横和狠毒才能获得利益以维持生存,那颗和善良人无异的跳动着的心脏仿佛从来不曾被温暖的鲜血滋养过一样,他们决不会把同情心建立在他人的疾病、痛苦和灾难之上,为了能永远延续不劳而获、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们清楚头目的价值观就是他们的价值观,头目的思想就是他们亟待认真学习的思想;他们明白,胡作非为的人不允许自己胡作非为,除非自己与胡作非为的人同流合污。他们总是蠢蠢欲动,寻找着值得自己铤而走险的发财事。
在镇中一家饭馆的二楼包厢中,几个膀大腰圆面容不善的壮汉正在狂吃豪饮。他们是本地有头有脸的地头蛇。电视上正在播放着一部纪录片,内容讲的是一个身负十几条人命的暴力团伙的犯罪经过,其中不断穿插着已成为阶下囚的几个主犯声泪俱下的忏悔画面。节目结束后,其中一个光头大汉满脸不屑地嚷嚷道:“什么狗屁忏悔,数钱、吃肉、玩女人的时候怎么不忏悔呢?”另一个被酒水染得满脸血红的人接话道:“如果忏悔能活命的话,那么他们就连曾经踩死一只蚂蚁这件事也会忏悔的。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他们比谁都清楚。忏悔成了垃圾桶,那么什么都能往里面装。”
廉价的房租和源源不断、流动性极大的生意人招来了大量性工作者。如果您在阴暗的胡同中看到散发出暧昧的粉红色灯光的小房间,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是肉铺,或者是卖**聚集的房间。艺术工作者还瞧不上这个地方,因为只有征服了北京的审美,才能征服整个中国。只有几个夜店歌手在此地入住,但是白天根本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有先见之明的本地居民入股了几家企业,大部分都运行良好,每年都能带来一笔分红。即使错过了商业上的投资,靠勤劳节俭,在梯田中种上茶叶,由政府聘请的专业人士会提供技术上的指导,一年的收入也绝不会差。富裕的沃土上第一代雄心勃勃的创业者迅速夯实了财富的根基,一桩桩漂亮的白墙、绿瓦、带院子的小楼短短几年内遍布各处。商业繁荣带来的回报使这里焕然一新。
人们对健康的需求十分迫切,这让镇中一家中医门诊生意红火。门口两根红柱上用工整的毛笔字写着一副对联:“但愿世上无人病,何妨架上药生尘。”这句话充分的展现了医者的宅心仁厚和博大胸怀。往里走,又有一张匾额出现在眼前,像这所建筑的巨大眼睛注视着所来之人,黑底红字,分外惹眼:“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这句话展现了古代传统医学的博大精深和高深莫测。一套精雕细琢、色泽黄润的黄花梨木桌椅摆在房间左边,台面上叠放着两捆中医典籍,什么“本草纲目”啦、“伤寒杂病论”啦、“黄帝内经”啦等等。一位身形精瘦、面容白净留着长胡须的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正襟危坐,他身着传统长衫,给人以仙风道骨、医术高明的感觉。只是他头发早已稀疏,头皮完全裸露出来,只有两簇头发盖在上面。如果有心之人看到,心中首先升起的疑惑就是,中医对脱发这个问题似乎束手无策。但能来这里看病的人,一定不会有如此疑惑,这个秃顶老中医经过长年累月的细心观察,总结出前来寻医问药的人的三个特点:第一,笃信中医;第二,相信草药;第三,身有顽疾。当然了,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亚健康患者,而这些人成了灵芝、人参、鹿茸和冬虫夏草的最重要的销售渠道。当然了,何首乌似乎也成了一个万能药,它的人形外表增强了视觉冲击性,也增加人们对它固执的喜爱。丰富离奇的民间传说为它增加了珍贵性和神奇性,诸如治疗不孕不育、增强男性性功能、让人鹤发童颜长寿安康、恶疾自愈乃至起死回生等等不一而足。对于大多数常年服用汤药但病痛依旧的人而言,他们俨然已从心理上获得了强壮的体魄。
李叶在镇子中信步游走,左瞧右看。镇子的西边,是密集的居民区,为了增加收入,户主把房子加高两三层,用作出租。这里还未经过规划,原本就不宽敞的道路因为周围高耸的建筑物而更显得狭窄,称作胡同也不为过。李叶无意中闯进了这里七绕八拐的胡同中,他也不着急出来,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忽然,身旁玻璃门发出“砰砰砰”敲击声,叫住了他。
“别样的快乐。”一个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推开门热情地向他招手。他的心砰砰跳了起来,脸上瞬间泛出羞涩的红光。此时的李叶还不懂如何用语言拒绝女人,但直觉告他她愈是热情主动的陌生女人愈是危险,因此他在一言不发,扭头快速离开了。
当天晚上,他在饭桌上和赵风聊起此事。
“那些女人什么价?”
“什么?”赵风稍一迟疑,立刻就弄懂了李叶的意思,“五十到一百吧。”
“嗯。”李叶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
“有一个女朋友。”
“然后呢。”
“只等结婚了。”
“千万别急着结婚。”
“我从不这么想。”
“你会这么想的。”
吃完饭之后,赵风带着李叶去胡同里寻求生活中“别样的快乐”去了。不过他隐瞒了心中真实目的,只是说要带他散散步。不一会,两人就走上了离镇子主街五六百米远的第四条街道上,只要跨过这条街道,往西一点点,就到了胡同区。
“跟我走,别担心钱的事儿。”赵风指着胡同口的几个年轻女人说道。
“你自己去吧。”李叶一下子就明白了赵风的意图,他语气很果断地拒绝了。
赵风狐疑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个战场上不肯冲锋的士兵。过了几秒,他收回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遗憾地笑了笑,独自朝着那几个妓女走去了。李叶看到他先是热情洋溢的同妓女们打招呼,然后又用手指了指自己。几个妓女齐刷刷地扭头朝自己看。随后,赵风先是同一个妓女攀谈了几句,而后勾着另一个身形高挑的妓女的肩膀向黑暗中走去了。一分钟后,高跟鞋的响声在街道中回荡起来;那个同赵风交谈过的女人向他缓缓走来。走近后,李叶才看清了女人的模样。其实她的本来面貌早已被浓妆改变了。她最能引人注目的是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她的下身穿着长十来公分的短裤,上身套着一件极其单薄的白色紧身短袖……也显示出她物超所值的卖相……李叶首先感受到一股很浓的香水味扑鼻而来,很好闻,并不廉价,他可以判断出香水的价值最起码能抵得上两次嫖资。
“听说你刚下学?”妓女悄悄地问他。
“是的。”李叶回答道。他表面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内心局促不安。
“什么学历。”
“高中。”
“因为学问有限,我一直没弄懂一个问题。”
“请说。”
“皮肉生意是不是违法的。”
“是的。”
“恋爱时期同居不违法?”
“是的。”
“为什么。”
“感情和自愿。”
“那如果没有感情的同居呢?”妓女用挑逗的眼神看着他。
“我想可能有交易的成分吧。”李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交易?”
“是的。”
“那一个女孩因为一个钻戒或者一束花而奉献出身体,那算不算交易?爱情的花销可不比一夜情要小呀!”
“你混淆了概念。”
“是你心乱如麻了吧。”妓女的手攀上李叶的肩膀,“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
“是你的香水味显得我们距离很近,它……是它包围了我。”
“好闻吗?”
“好闻。”
“想——跟我去胡同里面吗?”妓女的嘴唇贴近李叶的耳朵,说话时口中热气直喷到李叶的脸上。
“不想。”李叶内心狂跳。
“为什么?”
“我有一个同你一样漂亮的女友。”
“在哪?”
“外地。”
“多久见一面。”
“不知道,也许会很久。”
“你们分开了多长时间了?”
“才几天。”
“在干旱的沙漠中,一只骆驼要比一辆汽车更管用。你走在沙漠中会逐渐明白,眼前的一滴水要比脑海中想象出来的无穷无尽的甘泉要珍贵得多;因为想象出来的水并不解渴,反而还会更加干渴,所以你终究会听从身体的命令。”妓女抓起李叶的手,“你还想跟我走吗?”
“不想。”李叶打了个哆嗦。
“跟你这种人调情简直就是浪费生命!”妓女把他的手推开,索然寡味地说,“浪费生命还好,如果耽搁了一次生意,我就变成了跟你一样的呆子;我可不愿意做呆子。”
这是一次伟大的拒绝,证明李叶尚存对爱情的敬畏和珍惜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