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为不相干的陌生人的痛苦而痛苦,为他们的苦难而落泪,这样的人在死后可以上天堂。你们的泪水源于自己的惭愧,会惭愧的人一般都是善良人,因为你们正视过自己的灵魂。人世间的苦难,单靠眼睛是看不到的,还需要有一颗良心。
——引言
从此以后,他们两人到了吃饭时总会有一个人先走到旗杆下,等待另一个人到来,渐渐的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他们一有时间就形影不离,常常约会到深夜,他热烈地渴望倾听刘芳或截然不同,或不谋而合的观点,而刘芳也觉得一切早已有答案的问题都有必要征求一下李叶的看法。他们在表达自己的观点和见解时表情严肃认真,给人的感觉绝非是在卖弄学识,而是在真诚地交流。两人说的每一句话总能触动对方的心灵,他们露出的表情正是所有讲话人希望看到的那种表情,他们听到的回答正是希望听到的回答,对方把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理解得恰到好处。他们有相同的价值观和世界观,虽然他们对这两种观念所蕴含的更深层次的意义还一知半解,但他们喜欢读同样书,思考同样的问题和在各种问题上虽有争执但仍相聊甚欢时所表现出来的默契感,足以让他们认清和弥补对这两种观念所蕴含的更深层次的概念上一知半解的不足之处。他们从彼此的身上发现了自己所缺少的一切——情投意合的滋味太美妙了;直到李叶步入社会才发现情投意合不仅仅是美妙,更是珍贵的;因为世界上有太多聊不来的人,有太多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人,有太多答非所问的人,有太多对牛弹琴的时候,甚至还会落入对方的语言陷阱,说一些并非出于本意的言论;表达者被误解是一种常态,甚至是一种必然;被人完全理解才是奇迹。但他们双方始终没有突破礼貌的界限,不过又觉得彼此双方是含苞欲放的蓓蕾,并且都盼望着开放,现在只等一阵更热烈的风,吹开自己最美丽的一面,绽放给对方看。
有一天晚上,李叶站在正开得绚烂的合欢树下问刘芳:“周末有空吗?”
“礼拜六有,周末要回家。”刘芳回答。
“咱们第一次在食堂吃饭时,我曾许诺要请舍友吃饭,可是一直拖到现在。”
“你要让我和你那一群舍友吃饭?”刘芳带着有些诧异的口吻问。
“他们为人很好的。”李叶坚定地说。
“可我总有些不习惯。”刘芳话中带着疑虑。
“放心吧,”李叶大大方方地说,“他们都是羞涩的男孩,从不妄言妄语,单纯而又善良,他们美好的一面能让上帝自惭形秽。”
“可是我的班级中有几个坏男孩真是坏透顶了,”刘芳满腹狐疑地说,“他们从不掩饰自己由内到外所展现出来的下流无耻,好像偏要让别人知道一样,他们所展现出的流里流气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别人:‘嘿,老子就是坏人,无可救药的坏人,你能拿我怎么样?’。他们什么都不服气,根本听不进去劝告,真是令人头痛。”
“小年轻的血液有九十九度,再添一把火就会沸腾。”李叶说,“把僵化、强硬、荒谬的男子汉气概当成是个性,总表露出侵略性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和一腔莫名其妙的愤怒——他们虽然还未经历大灾大难,但心中积郁的愤怒远超人们想象。我突然对历史产生了一些感悟。年轻人总是什么都看不惯,认为所有有身份的人都是徒有虚名,轻视根深蒂固的社会矛盾,激进而又天真地认为:只要世界上所有人都听从自己的安排,那么所有矛盾都会迎刃而解。他们好大喜功,竟然认为自己能面面俱到处理好一切事务,他们野心大于能力,理想大于实际,根本不去思考什么合理性,对任何人的感受都不闻不问,只要是为了正义,就可以抢夺,只要是为了正义,就可以毁坏,只要是为了正义,就可以无法无天。他们心里无时无刻都装着解救全人类的渴望,而他们解救全人类的方式不是尽可能的帮助别人,而是让所有人都服从自己管控和指派,听他的,忠诚于他,万事按他的意思来。急功近利的人到处都是,手握大权的妄人,只要开始大展拳脚、大干一番事业,底层人就被剥层皮,底层社会就哀鸿遍野。想想那些养尊处优的统治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小就活在蜜罐里,连最基本的生活常识都没有;谁都明白只能用一个肩膀挑担,可是他们却不能容忍你的另一个肩膀是空着的。李耳所处的时代莫不如此,也许这正是他提出‘无为而治’的原因吧。”
“别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不想听这个,我只想知道你的舍友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我。”
“我可以肯定,几位老实巴交的舍友先是对你开几句善意的玩笑,然后就会忙着吃喝,把你当空气。他们嘴上功夫了得,但真是见到女孩子连瞟都不敢瞟上一眼。”
“一句玩笑我也受不了。”
“那我可以让他们一句话也不对你说。”
“就这么说定了。”
礼拜六晚上,几个躺在宿舍一整天即将要发霉的舍友在听到李叶的宴请消息后无不振奋起来,又听说席间还有一位陌生女性参加,他们又赶忙洗头洗脸,然后对着镜子左瞧右瞧,好像期望从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发现以前从未发现的不同寻常之处。
“不能乱开玩笑。”李叶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
“如果一个女人对我说不能乱摸的话,她肯定是默许了让我摸她摸不乱的那一部分,一旦被我摸乱,那就可以乱摸咯。”其中一个舍友带着怪腔怪调说完这句话后,剩下的几个全都发出别有意味的笑声。
“如果我再听到一句玩笑,饭局立刻取消。”李叶用轻松的口吻回击着他们。
轻佻放荡的嬉笑在面临最后通牒时迅速得到了控制,并产生了积极的“最后通牒效应”。几位舍友再也不开任何玩笑话,他们觉得在陌生女人面前展现出自己正人君子的一面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晚上七点,太阳已落了山,可是从地平线迸发出来的余晖仍然能将世界照亮。天空中血染一样的火烧云展示着烈日不久前所留下的余威,轻风这时才敢慢慢悠悠地袭来,给人以惬意舒适的凉爽感受。大街上,李叶和刘芳一声不吭地走在队伍前面,身后五个舍友在十几米远的地方跟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着,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你的朋友好像在谈论我们唉。”刘芳小声说。
“他们总是这样的,能让彼此开怀大笑的话总要留到晚上说。”李叶应道。
“你有没有常来的餐厅。”李叶见刘芳不说话继续说,“或者喜欢吃什么。”
“一切由你定就好。”刘芳温柔地回答道。
不一会,一行人来到离学校几百米远的美食街,说是美食街,其实就是一排简易房拼接出来的大众食堂。在短短一两百米的街道两旁聚集了不下二十家小饭馆。这里地面是黑的,柱子是黑的,锅是黑的,餐桌上粘满了刷不掉的陈年油垢。但对于大多数贫穷的农民而言,家里一张餐桌、一个板凳都要使用半生,自结婚时购买的家具以古老过时的面貌长久不变的固定摆放一处,一样的房屋,千篇一律的摆设,无论走入谁家,都给人以压抑沉闷的审美疲劳感。对于添置家具都算得上是一件大事的穷人而言,没有人会嫌弃这里的卫生,他们一生都同黄土打交道,一年大部分忙碌的时间里那双手甚至从未认真洗干净过。在这里,廉价和美味能推翻一切真理,这里成了周围居民忙碌一天后来此大快朵颐、囤积脂肪的天堂,他们对高热量和重口味的肉食情有独钟。只要一下馆子,就把自己撑得够呛,吃饱了还吃,吃撑了继续吃,吃到几乎张嘴就能看到喉咙处从胃部漫上来的饭。对于劳力者而言,他们相信身上储存的脂肪自有不时之需,相信它象征着富贵和力量,相信它在农忙时节能派上大用场。很多学生一到周末也会在这里聚集,满足着他们在学校食堂中不能满足的舌尖上的欲望。
“这里应该不错。”李叶指着一家饭馆说。
一个胖女人掀开布满油渍的灰黄色塑胶门帘满脸笑意的迎了出来,她一眼就认出这几位都是在校高中生,于是用清脆热情的口吻欢迎道:“几位状元来啦,赶紧里面坐。”
“我们七个人。”李叶等舍友都进屋后说,“五个荤菜五个素菜,一份大盘鸡,两箱啤酒,面条最后上。”
“炒什么菜。”男老板边扎着围裙边和善地问。
“家常菜,别太贵,您自己乐意怎么搭配就怎么搭配。”李叶回复道。
“好叻。”男老板应了一声,打开鼓风机忙活起来。
李叶进屋坐定后,看到几位舍友正缄默不语地坐着,他们一人端一个茶杯,保持着事先商定好的稳重仪态。而刘芳则用眼睛盯着这个人看一会,又转眼盯着那个人看一会。
菜上得很快,这一盘刚刚下筷,那一盘就摆上桌面。半个小时后,他们各自撑肠拄腹,开始往面前的杯子里倒啤酒,一位舍友说完一句简短有力的祝酒辞后大家一饮而尽。不知道相互推杯换盏了多少次,各自的饱意中又掺杂了一些醉意。在某一个时刻,他们都在享受着此时此刻酒足饭饱带来的奇妙的满足感,所有人都不说话,时间凝固了起来,房间里变得极其安静。门外电视中一个记者的独白传了过来:“半个月前,我见到了这个拾荒老人,他守在一辆自行车前,那是辆崭新的自行车,不知是被哪位马虎大意的人给弄丢了。拾荒老人坚信失主正怀着急切的心情还在不断寻找,他怕自行车被人偷去,于是就一直守在原地。现在正下着大雪,我站在雪中看了他很久,我的视线不知是被漫天白雪还是被眼泪所模糊,我给了他五十元钱,这不是施舍,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那时候电视上新闻经常出现公款吃喝、上访、看守所内受虐待、农民工讨薪、执政者态度蛮横霸道等新闻。那时候的相声小品擅长政治讽刺,摄像镜头偶尔会投向观众席,就在一闪而过的众生相中有三种表情反差最为明显,一种是开怀大笑,另一种是面色铁青,第三种人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你们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刘芳鼓起勇气首先发问。
“赶紧考上大学,赶紧大学毕业,赶紧找到顺心如意的工作自给自足。”一位舍友说。
“最近听了一句挺有意思的话,赚钱的速度一定要赶上父母衰老的速度。他们前半生受的苦难和煎熬都写在脸上,我一看到他们就内疚和心疼。”第二位舍友说道。
“我少年时期几乎所有记忆都是与贫穷有关。”第三位舍友说道。“我记得在我七八岁时,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双帆布球鞋,而不是一年四季都穿奶奶做的老布鞋。有一次,我见到同学穿了一双帆布球鞋,我总是忍不住偷偷地看,而且只敢偷偷地看,我害怕别人看到我渴望和羡慕的眼神,我害怕别人瞧不起我。”
“的确如此,贫穷让我感觉到它深深的恶意和它所带来的深深的不安,好像疾病和麻烦会随时找上门一样,而我却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应对。贫穷时,这个世界的繁华与精彩好像与自己无关,自己总是被忽略,被轻视,没有自信和依靠。”第四位舍友说道。
过了半分钟,第五位室友才开始说话。他好像一直在鼓足勇气,又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我的祖父是一个倔强的不达目标不罢休的人,他不喜欢读书,但却喜欢钻研技术,我觉得他拥有一个优秀工程师的所有潜质。七月天的中午,热得鬼都不敢露头,而他却因为没有达到预定的目标仍在田里干农活。他总是这样,总是自我剥削,总是无休无止地付出巨大劳动却收获很少。与之相隔的另一块田中,也有一个倔强的老汉头顶烈日干着活,他们俩忙一会,抽支烟聊一会。那位老汉在回家的路上因中暑倒地不起,我爷爷将他背回村上诊所医治,他患上中风,不久后就死去了。我爷爷不知为何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最后落个半身不遂卧床数年。他不敢躺下睡觉,他说怕一旦躺下就再也直不起来了。所以他一直背靠棉被躺着,一天天的在床上生活着,他脊椎慢慢僵化,直到有一天拿开背后的棉被时,他仍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他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我从小记事开始,就从未见他在地上活动过,刚上初中,他就去世了。我那照顾了祖父七年的祖母,在祖父去世后承担了我家里一切工作,放羊,喂牛,做饭,割草,而父母整天在地里忙,辛苦备至。叔叔在新疆摘棉花,赚了钱回来盖房,祖母又整天帮叔叔的忙。她白天忙杂活,又要为工人做上一大锅饭菜,晚上就睡在还未建起的房屋屋檐下,像一条狗那样看守水泥、搅拌车、工具等等,她总有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活儿,房子建好后,她就开始头晕,整晚睡不着觉,她怕花钱,仅仅去医院开了一些降血压的药。没过多长时间,她双腿就开始不听使唤了,慢慢的,拄着拐杖才能行走,她仍坚持不去医院,她说老了都会拄拐杖的。当有一天她跌倒了之后,就再也不能站起来了。”第五位舍友因为情绪太过哀伤而哭了起来,哽咽着继续说,“父亲和叔叔每月轮流照看祖母,她是那么胆小……她是那么胆小,她不敢进屋里睡,即使在冬天,也要求睡在屋檐下面。父亲用厚布把她的床都围了起来,只在头部处挖了一个洞,以便她想看到外面时睁眼就能看见……天气一旦暖和起来,她就躺在大门口,遇到熟悉的人,就大声地吆喝道:‘来呀,坐这聊聊天呀。’她是那么胆小……”
在场听故事的几个人,好像正在经历着感同身受的苦难一样,故事讲完后,他们又好像从苦难中挣脱了出来。这简直就是一场对灵魂的洗礼,每一个词都像是无情的钉子钉在他们心上,直到那颗被年少轻狂所包围着的时常志得意满的心感受到前途艰苦卓绝、危机四伏后,恐慌和焦虑就一下子凌驾于那颗骄傲的心之上。他们都在用流眼泪的方法代替了安慰的话,也表示着对故事中人物悲惨命运的尊重。他们此刻的表现也证明了悲剧并非一无是处,更谨小慎微地对待生活,更虔敬诚恳地审视命运,一个人的唯一性汇集于芸芸众生中产生了新的共性和普遍性,他们不再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是命运的宠儿。一场命运就像一场瘟疫,在瘟疫一样的命运面前,人能选择的东西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被时代的洪流推着走。
“不幸的事儿总找不幸人的麻烦。”刘芳啜泣着柔声细语地说道,“你们为不相干的陌生人的痛苦而痛苦,为他们的苦难而落泪,这样的人在死后可以上天堂。你们的泪水源于自己的惭愧,会惭愧的人一般都是善良人,因为你们正视过自己的灵魂。人世间的苦难,单靠眼睛是看不到的,还需要有一颗良心。”
又过了半个小时,晚餐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