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孔尚任
在医院休养期间,手机屏幕上跳出这样一条新闻:一辆满载水果的货车在李寨倾翻,遭村民哄抢,导致司机受伤。
据我所知,水果对于村民是廉价产品,他们完全有能力购买;温饱问题,也是遥远的回忆。大多数村民都是平凡百姓,一生不敢逾越法律的红线。是什么心理驱使他们做出需要付出法律代价和名誉损而且得不偿失的蠢事呢?这足以引起每一位知识分子的担忧和思考,更何况我的职业不允许我对此类事件视若无睹,我必须要有深刻的社会观察,然后基于自己的观察做出细致缜密的研究成果。研究此次事件成因以及事件背后所映射的社会问题,可以作为经典案例在课堂上讲授分析。另外一点促使我下定决心展开研究的原因是,我开始对教育的本质产生了某种质疑——毫无疑问,哄抢水果的做法趁人之危、行为卑劣。矛盾出现了,我的疑虑也出现了——关于理法与道德的疑虑。
研究意义已经产生,研究对象已经确定,趁热打铁,此次事件当即就被提上日程。事发三天后,我怀着颇多疑问的心情来到李寨。
车祸地点在距离李寨一公里处的省道上,我去时,除了明显的车祸痕迹还在,受损车辆已经被拖走。村口停放着两辆警车,村长正带着警察挨家挨户调查取证、做笔录、普法。我同村长和警察聊了一会,发现从他们口中不能得出我想要的,因此,我开始单独行动。因为感受到某种潜在的威胁,村民对我这个陌生人保持着高度警惕,不愿与我过多接触交流。我因为无从下手而心生烦闷,只得在村里瞎转悠。
因为病未痊愈,虽然体力有所恢复,但即使到了中午,我仍然没有饥饿感,所以并没有去镇上吃饭。经过一个上午的游荡,我有了新发现。这个村子经过统一规划,道路格局四四方方笔直平坦,家家户户盖起风格统一的长方形二层小楼。唯独有一处老宅例外。这所老宅处于村正中间,它有一半挡着村子主道。因此,笔直的乡道绕过它,形成一条弧线。宅子风格老旧,宅基由长条花岗岩砌成,墙体由巨大的青砖砌成,屋顶是木结构,上面搭着青瓦。窗户很小,一平米左右,木质窗条倒很讲究,是传统回字纹纹饰。很容易就能做出结论,这所老宅比我年龄要大得多,曾经建造它的人非富即贵,曾经住在里面的人风光一时。院子围墙已经倒塌,里面杂草丛生,荒凉至极。经过上百年风吹日蚀,老宅墙体斑驳,多出开裂,木结构朽坏严重,给人以摇摇欲坠的感觉。
老宅子所包含的厚重历史感和沧桑感使我心生悲凉,加上此次的研究工作仍无头绪,我心情很糟糕。就在我准备暂时离开此地去镇子上旅馆休息时,远处走来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他着装整洁讲究,比一般村民显得更体面。趁他边走边朝我看的间隙,我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他为人很随和,应了一声后就走过来同我聊了起来。当他听说我在大学任教时,神色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似乎有些肃然起敬。聊天中,我得知他三十多年前当过此地村长,现在仍在村委会任职。我说明了此行的目的,问了他一些问题。他对概念性的话题有一定的认知能力和表达能力,因此我们聊得很顺畅。一个小时后,在他盛情邀请下,我去了他家。
密不透风的盛夏时节,风雨莫测。也许是交流时太过投入,我没有预见头顶上的蓝天会那么快的罩上乌云。等我意识到天色突然变暗时,抬头发现正南方有一大片乌云已经遮住了半边天,像一团滴进清水里的墨汁一样,正向我这边翻滚而来。肉眼可查,它所到之处,最起码会带去每小时十五毫米的降雨量。料想我步行的速度同乌云移动速度比起来不值一提,此时启程回镇上为时已晚。老村长看出了我的担忧,用不容推辞的语气邀请我住下。我同意了。
不一会,屋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紧接着暴雨如注。吃过晚饭后,我来到客房开始整理思绪,记录从老村长口中了解到的哄抢水果村民的大体人数,男女比例,性格特征,家庭情况,教育情况等等。临睡时大约九点,窗外雨仍然在下。我准备在李寨呆十天左右,前三天只和老村长交流此事,后七天准备和涉事者交流,撬开他们的心扉,使其吐露真言。
翌日,我起得很早。天色转晴,万里无云,空气相当清新。想到接下来十天都要仰仗老村长做中间人指路敲门牵线搭桥,这是一个大多数人都不太情愿做的工作;我所做的不单单是闲聊,而是一丝不苟地调查、盘问、挖掘其大脑深处的精神意识,这会使人产生不悦和排斥。轻则吃闭门羹,重则遭到一致敌视。因此,我决定去镇子上买些礼品回来,作为对老村长的答谢和访谈对象的实质性报酬。我相信礼品能使我工作能进行得更顺利一些。
刚出门,我见到老宅附近围满了人,走近了才发现那幢摇摇欲坠的老宅已轰然倒塌,变为一堆残垣断壁。村民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居住在老宅附近的几户人家异口同声的解释成为压倒所有猜测的最终定论,据他们说,昨夜十二点左右,一声惊雷响过,紧接着就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也就是说,这幢老宅倒塌原因与那声惊雷密切相关。
想到此时的目的不是呆在这里干耗时间,我扭头快步向镇上走去了。镇子上规模最大的超市面积并不大,但好在我想要的都有。牛奶、干果、香烟、蛋糕、饮料等等,我要的量足足能装满一辆三轮摩托车。超市并没有这么多库存,老板打了电话订货,让我稍等。他刚挂电话,我的电话就响了。学校领导让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学校,处理一些事务。事情紧急,我决定即刻启程。但我的解释并不能平复老板像是被我捉弄了一样的心情,他投来了十分不友好的目光,虽然我斩钉截铁地承诺还会再来。为了避免言语上的纠纷带来的尴尬场面,我向老板付了两百元定金。他收下了,写了一张收据。
回到学校后,我迅速投入繁忙的工作中。等工作完了,学生也开学了,我这个教书匠只得把学术研究暂放一旁。
一晃半年过去了,终于迎来了将近两个月的假期。处理了家庭琐事后,我又来到了李寨。李寨并没有变化,除了景色从夏天变为冬天。老宅的残垣断壁已经不复存在,变成平地;那条曾经绕过它的乡道也失去了呈弧线弯曲的意义,经过道路改造,变成一条直路,从老宅原先的地基上通过。老村长一眼就认出了我,热情程度有增无减。我向他解释了半年前不辞而别的原因,事实上,我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似乎是得到了他的谅解。
第一天太阳落山,白昼结束,我又从老村长口中获得大量有价值的信息。晚饭时,我欣然接受他邀我一同饮酒的请求。但是,我们的关系并未达到无话不谈的地步,说完了嘴边的客套话,就拘谨起来;尽管我们都在努力抛出各种话题打破这种尴尬场面,但仍时不时冷场。出于猎奇的目的,我询问起老宅的事。他瞬间精神起来,对老宅的兴趣似乎比我还要浓。
“你认识李叶吗?”他问。
“呃——”我努力地思索着,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但我不确定是不是他,因此做出否定的答复。
“画家,出过书,还组织拍摄了一部记录片,让很多政客落马……”他直勾勾盯着我,仿佛要勾出我的回忆,或是希望从眼神中传递出图像来,帮助我更快地想起他所说之人。他每说一句,就停顿一下,留给我足够的思考时间,好像他已经认定,李叶是个无人不知的大名人一样。
“想起来了。”我插了一句。
“老宅是他祖父李根的。”他神态轻松起来,眉飞色舞地开始了讲述,“他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李叶是他长孙,为大儿子李树所生。其实李根并不当家做主,教育子女、家产划分、掌管金钱、话语权等,全都是妻子钱玲负责。钱玲溺爱二儿子李启,因此指定他得到老宅的继承权。但李启好逸恶劳、懒惰成性,走上犯罪道路,伤了警察,住了十多年牢;从此,他妻离子散。钱玲去世后,老宅就荒废了……”
逐渐,我对李叶的家族往事产生了浓厚兴趣,因为其中包含的现实意义超越了当下所研究的课题。人每天会产生很多想法,说不定会在哪个想法中停留——探清李叶家族所有往事,这个想法控制了我的思想,使我心无杂念,认认真真倾听和记录着所听到的一切信息。渐渐地,支离破碎的故事串联成了完整的故事。
在村里呆了一个月,我又开始了四处奔波的生活,通过各种渠道打探那些在钱玲教育下长大成人的后代们的生活情况。我一点也不认同钱玲的教育方式,她教孩子们无情无义、自私自利,从不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从不为别人着想,却认为孩子们会以“爱”反哺她。这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就好像自己亲手在屋子里放了一把火,却相信无情的熊熊烈火不会伤及自身;她就生活在她教育出来的那群人中间,而魔鬼的原则是,永远伤害离自己最近的人。钱玲机关算尽,以为善于算计是自己最拿得出手的聪明才智,但眼光放长远,跨越历史的长河才会发现,每一次算计,都是在算计自己。
这个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事实上,诉说家长里短、评判他人功过,是很多人的乐趣。这种行为能释放大量感情,彰显自身判断力和建立自信心,从而让他们在与我推心置腹的交谈中得到酣畅淋漓的痛快感。这种感受一旦产生,就会灵感乍现,回想到以前从未想过,以后也不会想到的故事细节。虽然大多数人都是带着个人主观感情在表述,但我仍愿意去相信他们表述的准确性和真实性。
一年的时间里,我见了很多当事人,搜集了大量资料,然后又来到了李寨。我站在距离李寨一公里远的小山岗上眺望着整个村庄,亲切感油然而生。虽然我与李寨中的任何一个人都非亲非故,但我的思想却时常在这里逗留,我没有在李寨生活过,但我却对这里的人和事耳熟能详,而且充满感情。这里是我剧中的人们出生的地方,这个地方承载了他们和他们所有亲人的悲欢离合。他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繁衍,在这里奋斗,在这里死亡。他们一生的梦想就是走出这片土地——出人头地,是这片土地上流传最广也是最具说服力的语言,鼓励和鞭策着生生不息的后代们完成父辈陨灭与冷却的梦想。但这片土地又是充满魔力、富有魅力的,她时刻召唤着从她怀抱里走出去的、迷失于异乡的孩子们,使他们牵挂着、怀念着、留恋着,产生着这样的想法——只有死后葬在这里,才算得上是永远的安息。李寨是个容纳了李姓大家族的整体,但每一户都是个体,每一户人家又容纳了几个单一而又复杂的个人生命和情感;他们的周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邻居和亲朋好友,但他们也有过孤独和无助的时刻,甚至会有苦难言、郁郁寡欢地度过一生。
我已经做好讲述一个家族悲剧故事的准备了。我写悲剧,是为了让人们避免在同样的悲剧中重蹈覆辙。这出于美好愿景的想法也许有些天真,因为历史书上写满了因为人们的不理性而产生的各种悲剧,但我仍愿意相信悲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