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苦中有乐,苦多于乐,没有一条路是不曲折的,人们只知道唐玄奘有八十一难,却不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八十一难;人们只知道韩信有胯下之辱,却不知每一人都承受过足以压垮自己尊严的耻辱。”
——引言
“起这么早?”吴霞看到李叶后问他,不过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打招呼,即使李叶不回答她,她也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
“最近一看书就困,”李叶假装漫不经心地说,“昨晚躺床上刚看两行字,就像吃了安眠药一样头脑发昏,刚才一睁眼,听到下面有动静,我还以为来贼了呢——探头一看是你在做饭。”
李叶刚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这段话分明是在故意在掩饰什么,但他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妥当,如果不说话那就更不好了。他从眼睛余光中看到母亲并没有什么异样,但他的心仍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仿佛刚才一段话将他昨晚的发现全盘托出一样。
“贼来咱家干啥,”吴霞噗嗤一声笑了,“来咱家偷锅碗瓢盆呀。”
“那可不,”李叶打趣道,“贼不走空,他们小偷小摸,什么都稀罕,咱家还没院墙,贼专挑没院墙的穷人家去偷。”
“贼”“偷”“没院墙”,李叶觉得任何一个词都能跟昨晚之事挂钩,他紧张得脑袋一片空白,只觉得身上渗出一股细汗,就连呼出的气息也摇曳不定起来。但看到母亲仍是若无其事面不改色,他才勉强遏制住内心的慌乱,暗骂自己被多疑弄昏了头。
“你就在那贫嘴吧。”吴霞一边烧锅一边说。她有时讨厌儿子跟自己顶嘴,那会让她感觉到他正在试图脱离自己的掌控范围和挑战自己的权威,但有些时候又乐意听儿子见缝插针的逗趣反驳她,最起码会让人感觉到李叶不是一个呆板沉闷的傻孩子。
“那我出去跑步去了,”李叶走向脸盆处洗脸,“听说过两年升学要考试体育,又听说只要能跑步,问题就不大。”
冷水刺激着李叶的面部神经,这样物理刺激的效果比内心自我提醒要有效得多,他精神立竿见影恢复到一个人在早晨时该有的清醒状态。他在家中随意舒展了下四肢,扭动脖子时受压迫的筋腱快速排出一些气体和液体,发出清脆的“咔咔”声,之后,李叶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半分钟工夫,已经跑出村落,走进了麦田中间的羊肠小道上了。
李叶又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与矛盾之中,他根本无法想象一件秘密事会对一个人造成如此大的影响,他感觉到心中所有坚固的地方都像是飓风中的一棵树那样摇摆不定。“我太过神经质了。”李叶心里想,“但我又找不出任何能让我忘却烦恼的办法,眼前的世界一切都是陈旧的、腐朽的,污水横流的路面,低矮破落的房屋,千篇一律的生活,以及这生活预示着的的麻木残酷的结局……无能者的哀叹,得势者的狂妄,失势者的卑怯,下流者永远不变的下流秉性……我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思想呢?睡着?那只是暂时呀,恐怕只有等到心脏停止跳动那一刻才会停止思考吧……”
“小叶子起这么早呀。”李镇老汉朝李叶打招呼,他正在麦田里除草。
李叶并未意识到周围还有其他人存在,当突如其来地声音钻进他耳朵中时,他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样,浑身猛地一颤。他用异样的眼光怔怔地看着李镇老汉不下二十秒,终于被李镇投来的更异样的眼光所警醒过来。
“呃——我……我”李叶结结巴巴显得魂不守舍,“去,去转转,刚没回过来神——”
“我还以为你傻掉了呢。”李镇半开玩笑说。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李叶的态度逐渐缓和起来。
“只要不是书本上的东西,你尽管说呀。”李镇放下锄头,双手叠放在锄把上。
“是不是一个人疯掉了,就感受不到痛苦了?”李叶觉得这句话意思太含糊又太过宽泛,于是接着补充道,“比如说咱村里的疯婆娘,她是不是只能感受到肉体上的痛苦,不能感受到心灵上的痛苦。如果食物丰盛,衣服厚实暖和,并且不会遭受皮肉之苦,那么她会不会一生都无比快乐?她感受不到隐藏的危险,听不懂他人的非议,就连人终究会有一死都不知道,那么从某种意义上去讲,她比我们更容易获得幸福,虽然看起来她比谁都不幸。”
“您会痛苦吗,”李叶没等李镇说话就又发问,“我有些时候总觉得别人都很幸福,最起码比我幸福。”
“你这个问题吧——你说的理论,那么——”李镇完全能听懂李叶在说什么,他看到电视台上谈话类节目都是以这种方式聊天,但是对于这样的语言环境他又完全陌生,这里所有人都不会用这种方式去表达自己的看法与想法,他梳理不出来与李叶相一致的词汇来回复他,只好记住几个关键词,那颗不常深度思索的大脑围着那几个关键词飞速转动起来,“我对理论上的东西一窍不通,但我可以讲几个例子——”
“概念和事例,这两样东西组成了我们的文化;概念深到一定层次就是哲学,琐事啰里啰嗦造就了怨妇。”李叶为自己轻而易举击垮了李镇的语言系统而有些洋洋得意。
“你知道村东李杰吗。”李镇抬起手朝村子东面一片茂盛的杨树林指去。
“知道,他儿子比我大几岁,爬树游泳都是他儿子教我的。”李叶回答道。
“那你肯定知道他的妻子咯,”李镇点着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她在嫁过来时就是疯子,听说是后天疯掉的,算命的说是遇到不干净东西,但是请谁来作法都没用,到嫁人时还是疯疯癫癫的……嫁过来之后,李杰天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教她这个,教她那个,等她生了小孩,抱在怀里,那个亲啊,谁都不让碰——那分明是不傻的人才会流露出的感情啊——就这样一天天过,李杰像教小孩子一样教她母子俩,最后,孩子智商没一点毛病,那婆娘一点点地改变,现在跟正常人一样。还有李汤,他媳妇以前是个多精明的人啊,麻将桌上从来没输过钱。但遇到李汤不争气,好容易家里面有点钱,被他拿去挥霍一空。那女人干一天活儿,回家再伺候那一家人;她心软又不懂表达,遇到事情总是憋在心里面,哭哭,干干活……有次她跟李杰吵架,吵着吵着就疯了,胡言乱语张牙舞爪,被绑在床上好几天,精神才稍微正常一点,但一遇到事儿还是疯。以上两个都是后天疯掉的,至于老四家的疯婆娘,那是先天疾病,谁都没办法,对于一个有希望治好的疯子,我们可以耐着性子不发脾气,但对于一个智商永远不变的人,谁敢保证自己能时时刻刻对他有耐心、有同情心呢?——至于痛苦,谁没有啊,特别是在难过的日子里看别人,觉得都比自己过得好,可是了解了别人的难处,觉得大家都一样,都是可怜人。人生在世,苦中有乐,苦多于乐,没有一条路是不曲折的,人们只知道唐玄奘有八十一难,却不知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八十一难;人们只知道韩信有胯下之辱,却不知每一人都承受过足以压垮自己尊严的耻辱。”
李镇认认真真地回答李叶所提出的问题,新鲜思想注入李叶的脑子里,使他的思想不再一团乱麻。他又与李镇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然后跑着向别处去了。
李叶在那个风和日丽的周末,他几乎是掐指算着时间度过的,每一秒他都在催促着那该死的、缓慢的时间能赶紧流逝掉,好让他赶紧回到学校。这时候的时间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头不肯向前的牲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