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频繁的自我暗示具有强大的心理效应,它能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即使你正在遭受苦难;它也能让你成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即使你衣食无忧。它能把不存在的东西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你面前,也能把真实存在的东西化为幻影。
——引言
过完元宵节后,李叶回到了学校中上课,李树也于两天后收拾行装继续去外地打工。
因为家庭财产一点点积少成多,李叶一周的生活费从十多元钱涨到二十元钱。增加的可怜兮兮的几元钱虽不能让他变得阔绰,但也抵挡了一部分意想不到的开支。学校食堂是校长亲戚家承包的,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校园里所有人都知道。在中国有个不变的真理,如果想让亲戚迅速毁掉您的声誉和清白,您只需要任人唯亲即可。如果说清白的钱到最后总被不清白之人玷污,那么读者先生们可以看看吃到学生口中的食物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毫无疑问的是,上千名学生的餐费将被分成四部分——即学校拿走一部分、承包商的利润、食堂经营者的利润和食材成本。那些够便宜也够难吃的食物让李叶认为食堂的唯一标准就是不让学生食物中毒。因此对于情感丰富内心敏感的学生而言,在若干年后回想起来,这个学校的一切都有令人回味和惦念之处,唯独饭菜另当别论。而食堂经营者四五点钟就会起床忙碌,准时供应一日三餐,周而复始的劳作让他们疲劳厌倦,繁重的工作和低廉的收入令他们怨声载道。只有麻木不仁的既得利益者才觉得自己与此事无关,尽管他们拥有改善目前状况的能力和协调安排的权利。
与此同时,随着叛逆期的到来,学生们性情上的差异越来越大,教育起来所花费的功夫也就越来越多。班主任老师一方面对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悉心关照、严格要求、适当表扬,给予他们大量正面的实时反馈,防止他们因厌倦无休止的学习而成绩倒退——李叶学生时代经历的大多数老师都拥有这样的品质,他认为,即使除去升学率和成绩等教学考核,仅仅出于师道尊严,那些老师的品质也不会有太多改变。不过也有很多老师孤陋寡闻和照本宣科,正在破坏学生们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另一面,班主任老师对性格乖张跋扈的学生也盯得很紧,运用一切能让他们老实下来的手段,迫使他们遵守基本的秩序和学生准则。因此,一年的相处后,以上两种截然相反的学生被老师熟记,甚至多年后仍对某人念念不忘。处于中间部分,为人低调老实,性格毫无特点的同学仅仅以一个极易混淆的面孔图像暂存于老师的脑袋中,在他们升学不久后便被新的面孔所取代。这是李叶跟老师深入交流后才知道的真相。当他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后,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世界上有百分之五的精英和百分之五的疯子,剩下百分之九十的人要么跟精英走,要么跟疯子走。”
日子一天天更替着,每天的光阴在李叶心中都显得那么漫长和枯燥。太阳的光芒落在人的皮肤上渐渐显得温暖起来,春天的熏风也得到了阳光的感染,变得既轻柔又湿润,仿佛少女的吻一样使人陶醉。整个冬天都奄奄一息的麦苗在和风细雨中迅速变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在小草和树木刚刚露出鹅黄的嫩芽时,早已拥有了墨绿壮硕的身躯了。李叶被滴水成冰的冬天折磨得够呛,他要在睡得最熟的五点半起床上自习课;学校的日常用水储存在一个巨大水箱中,早晨洗头时头皮被冻得又痛又麻;食堂中热腾腾的饭菜一进饭碗,热量就迅速消失,等到吃完饭时,里面已出现冰碴……然而,这一切问题都随着春天的来临迎刃而解。李叶心里想:“冬天使人沉闷、沮丧,春天使人舒适和充满希望,有多少人打算在春暖花开时痛改前非呢?”
一个星期五放学回家后,李叶看到家中正门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一尊陶瓷制成的佛像,墙上挂着两张一尺见方的众佛图,旁边还张贴着一张红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连串名字,有“孔子”、“齐天大圣”、“元始天尊”、“玉皇大帝”、“如来佛祖”等等,像古时候的神婆一样,什么都信。吴霞开始信佛了,她对佛教知识一无所知,她所信仰的佛教早已被民间神棍们异化了,成为泛神论、多神论、拟人化、脸谱化的教派。
自此之后,李叶发现母亲每日都要磕一百个响头,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和决心,她总把头撞在水泥地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她认为上天堂的必要途径就是维护神的声誉,和不能有丝毫的质疑。渐渐地,他们家里闲散的信教妇女多了起来,还有一些浑身脏兮兮的步履蹒跚的神婆来家里蹭吃蹭喝。据她们说,她们有看见魂魄和洞察天机的本领。宗教信仰并未将她们教育成性情高尚的有德之人,李叶无数次听到她们说别人坏话,或编造出一些漏洞百出的离奇古怪的故事。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期望用最廉价的跪拜、祈祷换来最丰厚的物质报酬和最称心如意的生活,将信仰变为交易。生活不能如愿以偿,她们选择在幻想中如愿以偿。他们成了沉溺于幻想不能自拔的人,幻想把他们从平凡和痛苦中解救出来。她们在幻想中自我陶醉,获得精神上的优越感。在以自我为中心的臆想的舞台上,享受着自己的重要性、特殊性和唯一性。在幻想中,他们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成为一切想成为的人,并从中获得幸福。而支持他们进行无休无止地幻想的第一推动力就是巨大的满足感。她们爱谈论那些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的话题,认为其中包含着人类至高无上的智慧和宇宙最奥妙博大的玄机。如果您给她们讲一些机械类、天体、物理化学等科学常识,即使是幽默感十足的人去讲,她们的脸上也会迅速浮现出不厌其烦的表情。她们认为汽车会跑,飞机会飞,电话,计算机和卫星的出现都是理所应当的,与玄秘莫测的神学比起来不值一提。如果有人突然说:“科学的尽头是神学。”或者“科学解释不了的现象还有很多,包括它们永远解释不了的。”她们听到后立刻就会点燃早已疲惫不堪的热情,如果其中有人说房间里有鬼,那么她们会立刻信口开河地编故事、胡说八道。同村另一个基督教团体,也成功被神棍们异化了。两个教派都是宗教信仰的同行,但她们并不会同行评议,去质问对方口中信誓旦旦说的“鬼”在哪里,相反,她们会不以为然地说自己早就发现那个房间里有鬼了。尽管他们享受着科学技术带来的一切——现代科学将她们的生活变得衣食无忧、快捷舒适,机械为她们分担了大量的体力劳动,但神学幻想使她们的世界有了色彩。她们总喜欢把两个不相干的事情纠缠在一起,直至发现它们冥冥之中的某种关联性。她们喜欢从某个事件中揣测神的真正意图——人是多么喜欢揣测啊,就像古代的奴才总是殚精竭智的去揣测主子的意图一样,并且以摸清主子脾气,领悟了主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所表达的真实意图而骄傲。强烈的频繁的自我暗示具有强大的心理效应,它能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即使你正在遭受苦难;它也能让你成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即使你衣食无忧。它能把不存在的东西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你面前,也能把真实存在的东西化为幻影;俗话说怕什么有什么,信什么有什么。思维模式一旦建立,很难改变。比如说他们今天走了霉运,当他们晚上回忆一天的经历时忽然想到早晨听到乌鸦叫,于是他们就会把今天的霉运归结于乌鸦身上,或者是乌鸦的叫声早已传递了霉运的信息。事实上当天他们也听到了喜鹊叫,不过这并不会影响他们对事情的判断,因为乌鸦叫已经很合理地解释了他们走霉运的原因,于是他们会自动忽略其它的与自己判断结论相悖的信息。又比如,她们在去寺庙的路上摔断了腿,这充分说明了神并不存在,因为神连最虔诚的信徒的安全都保护不了。但事实则是信徒们自身的遭遇越悲惨,越能激发出她们对神仙一往情深的不可动摇的信仰,因为她们会把每一个不幸的遭遇归结于妖魔作祟,或者归结于自身不够虔诚,而以上任何一种情况,都需要神仙出来撑腰。没有解释不了的现象,因为最终解释权被神棍掌握着,他会说某某人命中该有一劫,原因是要还前世欠下的债。更关键的是,教义不允许她们有任何怀疑,任何怀疑都是渎神,都是不忠的表现,都是有罪的行为。有些时候她们找不出来原因,不明白神仙降下的神谕上写些什么,于是游走于乡间的神棍们有了可乘之机。不过信徒们倒也欢迎满嘴玄学的神棍,她们认为神棍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仙气儿。玄学刺激着她们的大脑产生无数荒诞的想法,用神鬼去解释一切谜团,于是一切谜团都被合理地解释了,包括还未发生的一切谜团,而她们所要做的只不是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然后套用自己的玄学理论。
在以后的日子里,李叶发现母亲即使一个人独坐时,口中也会念念有词说着什么,偶尔还会伸出食指朝空中指指点点几下。有一次,吴霞将一张纸上写满了她认识的人的名字,她认为一部分人该上天堂,另一部分人该下地狱。最后她把那张纸付之一炬,她觉得那张纸一旦化作一缕青烟,就能把上面的信息传递到佛祖心里。吴霞并没有看过《神曲》,但她的做法却和但丁不谋而合——凭借个人道德判断就往天堂和地狱里送人。年纪轻轻的李叶早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通过一个人的教派信仰而去衡量一个人的道德品质。
有次礼拜天放学后,李叶听到村中正在疯传一个小道消息:有个神棍为吴霞算命,并且留宿一夜,第二天吃过午饭才走。喜欢和吴霞聊天的人不少,她的消息自然灵通,很快就知道是婆婆钱玲首先传播对她名声很不利的流言蜚语。她愤怒极了,立刻去钱玲家里闹了起来,她始终装出一副无辜的受害者的模样,意图挽回众人对她“清清白白”的固有印象。
这件事过了大半年后,李叶半夜起床小便时听到楼下有敲门声,随后听到门闩抽掉、门被打开,又听到门关上、门闩插上的声音。李叶小心翼翼地回到床上,他虽然动作很轻微,但心脏却像做了剧烈运动后一样狂跳不止。他脑袋很乱,唯一清楚的就是决不会将这件事情泄露给任何人。与此同时,一个遍体鳞伤的疯女人出现在他的眼前——女人手掌被刀捅破,刀还直挺挺戳在她的手掌上,露出来的刀尖一直滴着鲜血;她边跑边流泪叫喊……
在李寨,有个贫困家庭,兄弟四人。三个哥哥依次娶妻生子,老四一天学没上过,他相貌丑陋性格鲁莽,而且房子还是又低又矮的土坯房,因此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直到他三十几岁时经人介绍,才勉强娶了一个十八九岁的精神病女人做媳妇,女人智商相当于五六岁的孩童。上帝并没有因为她的弱智和可怜而对她有特殊照顾。她嫁过来后,在频繁打骂中学会做饭和洗衣。不知上帝是可怜孩子还是憎恶她,她并不能生育。检查结果是她卵巢功能减退。从此之后,老四把这个女人当成不会下蛋的母鸡,除了能带给他肉欲上的满足,没有一丁点感情上的价值。期间,老四听说村头废旧的供电房中有弃婴,他连忙赶了过去,但看到是女婴后又果断离开。别人问他为什么不把婴儿抱回来时,他说:“女孩子要了做什么?如果是男孩,即使有残疾我也原意领回来。”
结婚三年后,老四将女人留在家中独自外出打工。
有天,村中爱打听消息的妇女见到疯女人面色惨白哭哭啼啼,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天晚上,我也不知道几点,反正天很黑。”疯婆娘哭诉着,“我听到有人敲门,我以为是男人回来了,开门后就被一个布袋套住了头。”
“然后呢,不可能没然后。”一群妇女嘻嘻哈哈兴趣盎然地探问。
“还能怎么样,”疯婆娘抽抽噎噎地说,“他把我推到床上,脱我裤子……”
“哈哈哈哈……”妇女们都展现出极大的兴趣来,“说呀,说……你知道我们的为人,听到不该说的事情后绝不随便乱说。”
疯婆娘相信了妇女们的为人,于是一五一十地讲述着昨天晚上的遭遇。事实证明,妇女们面对美食和别人的秘密时,总管不住自己的嘴。向她们诉说自己的秘密,那就等同于向全世界的人公开。
……
这消息像是被无良记者听到一样,众妇女很快就把这件事添油加醋传播出去,传播者的人数快速增长着。当天下午,李寨人尽皆知。半年后,老四回到家中,听到各种版本但意思相同的传言后,当即勃然大怒。他回到家中二话不说就对疯女人拳打脚踢,并用一把水果刀戳进女人的手掌中,刀身露出将半。女人被打得满村乱窜,晚上也不敢回家,躲在村中草垛中过了一夜。第二天,疯女人的父母带着一帮亲戚来讨说法。老四先是气势汹汹地进行着言语上的回击,但立刻就被来者不善的婆家人拽着头发按地上揍。很快他就被暴力所征服,做出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对疯婆娘行使任何暴力伤害。
李叶满脑子想着这件事情,他害怕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家庭中,否则整个家庭就完了。显而易见,沉默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但众所周知的是,想让一个孩子心存亲人背德之秘密而又绝口不提,那将会带给孩子多么痛苦的感受啊。通过刚才的动静可以判断出,母亲出轨已成定论,她已经屈从于性爱的诱人魔力。此刻,令李叶感到厌恶的不是母亲做出的不贞之事,而是这件事的不可改变性让他对母亲的印象上留下一颗显而易见的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这件事紧紧揪住李叶的心,为他幼小的心灵增加重负,令他感觉沉重和沮丧,这种负面情绪不是运用智慧就能解决的,任何自我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李叶脑中不断涌出的杂乱想法驱赶了他所有睡意,在屋外,村子里一只公鸡每隔一个小时左右就会鸣叫一番,像古代更夫一样守时。李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中失眠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几时几分。数了五遍鸡叫后,窗外才渐渐泛起白光。就在此时,他听到楼下屋门门闩被抽开,门被打开,然后是一阵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个小时,吴霞起床生火做饭。当他闻到草木烟味时,从床上起身走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