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的声音突然又蹦出来:“是啦,我一直叫主人整理,可是她不听,说不想看见这些东西。我看明明是太懒嘛。”
“不可妄议仙尊。”夏莲的表情骤然冷下来。
“哟,哟,我道歉。……不过这也不算妄议(小小声)”
触及少年的眼神,它连忙改口,讨好道:“主人厉害,找了个这么护短的徒弟。”
说完,它眨眼间溜到远处去:“我到处逛一逛,您慢慢看。默念小玉的名字,小玉就会出现。”
夏莲收回视线,扫了眼铺满灰尘的桌椅,叹了口气,行至光亮处开始翻阅起来。
第一面,歪歪扭扭几个墨字:徵越的起居录。
少年端详着那些张牙舞爪的字,微妙的喜悦之情在胸腔里流淌,血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称得上是感怀的情绪。他能想象小师父是如何用力拿着毛笔,在纸面上使劲戳出这几个……符号的。此刻他万分庆幸自己古语言学得不错,不然读懂它可要费不少力气。
“今天,我打算画画。小叔说,把每天的事记录下来,可以帮助人整理思路。我说,我画下来。他帮我钉本子,说这样可以。”
纸上面画着这本书,恰好翻到第一面,于是在那上面又画着一本书,翻到了第一面……这种套娃直到最里面的书变成一个小墨点才结束。
夏莲看着写在底部的话,轻轻笑了一下,翻过去。
“恩人要我拜他为师,我很开心。小叔后来知道了,很不高兴,他说,明华真君系一个机械的傀儡,没有感情的。我问为什么不能拜傀儡为师。他说,它会把你教得没有感情。
我说,放屁,没有逻辑。小叔不说话,把折子放到桌上,直接走出去了。到晚上他都没有跟我讲话,我觉得小叔很不可理喻,很小气。怪不得他叫‘小’叔。”
上面画着一个长头发的火柴人,被打了一把大大的叉。
……
“宫里除了下人,其他人都好忙。女官建议我去上学,学堂里有人可以陪我玩,还可以学到知识。我打算去学堂。”
“我气死了!有个屁股长在下巴上的小孩拔我头发,说我系老太婆。我气得推了他一把,踩了他几脚。他摔倒了,脸踩到一堆(画了一大坨粑粑)里面。”
……
“小叔很严肃,说那个被我欺压的小孩的娘亲过来告状了。我和他一起去见她,果然,她的屁股也长在下巴上,师尊告诉我鼠生耗子会打洞,我猜它们是一个意思。”
上面画着一个圆滚滚的屁股。
“那个屁股女人凶巴巴,用敬语问我,小殿下,您知道肥堆的滋味吗?我们家孩子吃到了,务必请您也尝尝。小叔抢在我前面说,放肆。可恶啊,我也想那么威风地吼一句啊!”
“但是道歉信还系要写好,寄到他们家去了。”
“……奇怪,没有再看到他们一家。”
……
“今天我整整八万岁了!师尊说长到这么大,真是不容易,然后把一个黑东东给我,那个黑东东不人不鬼,喜欢乱看别人想法。师尊把它给我之后,心跳变得很轻松,好像如释重负,我觉得有哪里不对。”
“小叔去南边了,他写信告诉我,回来一定补偿诞辰礼。我才不稀罕,我希望他能早点回来。”
“原成把我的耳朵弄掉了!!!当时我什么也没做,只向他阴狠地笑了一下,然后趁他睡午觉放松警惕的时候,剪掉他尾巴的毛。原成和我特别爽快地打了一架,太医说我断了四根肋骨,还有左臂和屁股,原成断了六根,下巴骨折了。我疼死了,但他比我更疼!”
“我长出了人的耳朵,师尊说原先那一对可以炼制成法器,我问怎么炼,他炼器时就让我在旁边看着。我看了好久,大概懂怎么做了。”
“我做出了一根又小又细的东西,我本来想做一把很大的长剑的!阿弟说,这么小,不可能杀到人。于是,我默念让它变大,没想到它真的变大!像一把很厉害的剑,我超级开心。它好像有生命,虽然没听到心跳,但是我感觉它很喜欢我。我决定好好用它杀人!”
纸上画着两片树叶,墨迹渐渐变幻成一支熟悉的簪子。夏莲嘴角抽了抽,耳朵做的凶器……这时的师父肯定还没杀过人呢,以为杀人是威风凛凛的事情?
……
“小叔回来了,他一直皱眉头,心情很不好的样子。我问他他也不理我,小叔真是白眼狼,亏我这么想他回来。”
“今天,小叔说,如果我身体能保留下一些他的血,就可以使用龙的吐息了,他问我想不想要。一直觉得龙息很酷炫,我点点头。我们要告假一周,去北渊寒川找我的真身。”
“今天的寒川也很冷,但我坚持只穿一件外衣,因为越冷我越开心。小叔会喷火,所以他也只穿一件外衣,但他的心跳听起来很不爽,他怕冷。”
……
“今天我们到达目的地,小叔把血滴在我的树根上。好神奇,它们一吸收完那些金色的血,我就感觉自己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然后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小叔被超级吓坏,我还没听过这么剧烈的心跳声,比行斩头刑的犯人还要快。
他说我头发变成红色,眼睛也变成动物才会有的样子,接着昏迷了两个时辰,他看其他族人做这个事,明明不会这样的。他担心我会爆体而亡,但我感觉身体倍儿棒,爆体而亡是无稽之谈。”
纸上画着一个有手有脚的人,它身上缠绕着一条红色的火龙。
……
“原成来接我们,他说我眼睛变成金色的了,和小叔一样。我去照镜子,不好看,我更喜欢以前银色的眼睛。但是小叔不给变回去。”
“他说,这是诞辰礼。”
……
“我来了!”
银姬伤势已恢复至大好,见外头阳光不错,湖水绿波荡漾,便揣着沉思坐湖边晒会儿太阳。
“我来啦!”来人见她不理,又喊了一声。
银姬拧着眉头站起身,“好久不见。”
来人熟稔地坐下来,凝视着湖水一会儿,忽然道:“你把脚放水里面过……咦你好恶心。”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竟然绾头发了,可喜可贺,是不是有心仪的公子?”
“……别扯,找你来,是希望你为我解惑。”
来人长长地叹口气,捂住了额头。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好巧啊阿姐,我也想找你诉诉苦来着。”
银姬转过身子,姐弟俩彼此看了一会,双双抱头苦笑了一下。
“请,连山兄。”
她先道。
……
“今天路过开原,有一个卖捞面的女人非要我买她的面。”他说完这句话,眼睛透过湖水不知看向哪处,不动了。
银姬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他依旧未动,她不得不接下去道:“所以,一个女人……”
“那女人长得和华很像。”连山突然又开口。
“华是……?嗯。”银姬用那种不知且无辜的眼神看着他。
黑衣服的男人难过地摇摇头:“你全忘了……原成的药没有用吗?”
她耸了一下肩:“神魂没受伤,我也记不住这么多东西。”
连山没有理她,自顾自道:“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帮我决定,是不是要再开始找一次,就从这儿入手。”
银姬问:“很久以前,你喜欢一个叫华的女人。”
连山点头。
“那女人找不到了?”
连山又点头。
“你找了她很久没找到。现在看见一个样貌气息都很像的人,觉得有线索。”银姬终于理顺,她说:“找罢。”
连山垂着头凝视水银样的湖水,低低应道:“哎。”
他的阿姐变戏法般从袖子里依次取出一整套茶具,一边清理,一边懒懒道:“随缘嘛,有时终须有,无时莫强求。”
……
“来一杯?”
金红色的茶汤在冰纹的瓷杯里悠荡。
湖水倒映着少云的蓝天,日光强烈。连山很没形象地坐在平位上,衣服上黑穗纹金的带子耷进湖水里,透明的小鱼纷纷聚过来,不时用嘴啄一下。连山被太阳照得烦了,把身子缩回亭里,接过冰瓷啜饮一小口。“绝世?”
“绝世的回甘很浓。”银姬眯起眼,认认真真地品茶,“如果习惯了它的苦味,会慢慢上瘾的。”
她阿弟眼睛一鼓,偏要和她作对一样,仰脖一饮而尽,然后缩着脸像个小老头子叫个不停。“天哪!苦死了!”
银姬眼睛都没睁:“难道你不也是?还福泽神呢,痴念一个凡间女子几十万年而不得,小心我散播出去,你求姻缘的香火就没了。”
连山不做戏了,扒过来:“你还是记得一点的。我也觉得奇怪。找这么多年,想这么多年,根本不是我的作风。”
银姬把眸子睁开一点,流泻些许笑意:“你的作风,是每日躺在那里,人来便解惑,人走便困觉,睡到老死那一天。阿姐能把你叫来一趟可不容易。”
连山脸上依旧是认真严肃的表情,疑惑的同时还在深思:“我没什么类似于喜爱的情感,我今天才意识到这点。我现在很内疚,如果利用了她的薨逝,作为自己存活下去的动力,与当时害死她的人也没什么差别。”
银姬想起来了,虽然她与连山的对话永远不能处在一条线上,但她总能得到他想表达的东西,以及她想要的答案。
——华是凡间的一位皇后,垂帘听政的那种。连山看到她的第一眼起,脸上的表情就和知道冥帝越幼宁宁愿选择追着一个和尚跑而不选他的那一刻一样。
华已命不久矣,但连山发现自己喜欢上她了。
神仙与凡人纠缠本来就很烦,命数差太大——若是修仙者都还好。而尤其是这种命不久矣的凡人,牵扯了因果,通常拖欠到下一世,然后无穷了了。
这些也是连山告诉她的。毕竟他是管命数的神仙,所以与华的第一次见面便如同业结。
她端详茶汤上飘浮的浅淡雾气,它们在近冬的日光里美得让人沉睡,她轻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