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就是凡人,生命脆弱而短暂,在天界出身的神仙眼里与一只蜉蝣没有什么两样,哪怕这只蜉蝣是某位了不起的大神仙的眷宠,死了也可以再去寻新的,毕竟世上的蜉蝣千千万万。
面前的少年发乌肤白,血红的眼瞳不拿凶戾看人的时候,璀璨温和得能让人为之倾倒。这副连她万神宫少宫主见了都心生嫉妒的好模样,叫她几乎顺理成章地认定,面前的少年不过一靠美貌赚取神恩福泽的男宠,或许还是个**呢。
一只自贱的虫子,缘何能让她如此低声下气道歉!
云汴担忧地看了眼自家小主。夏莲神色间倒是一派泰然自若,嘴角的笑意温和而无害,仿佛那个被轻慢的凡人不是自己,仿佛先前展现的狠戾都是假象。
副宫主美目间闪过几道异色,云袖间手指微微收紧。这少年心性如此,可见并不简单。不管他在哀崂地位如何,一定不是甘愿任凭摆布之人,何况谁人不知,哀崂神殿统共也就住着那么一位主人。即便这凡人果真屈膝为男宠,一状告到主人那儿,倾泻的怒火也根本不是本宫道场消受得起的。婉碧这孩子有没有想到呢?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侄女,暗骂一声猪脑子,又从袖间取出了一个物什,双手递至夏莲身前,黛眉轻蹙,道:“以此物作歉礼,还请这位公子海涵,原谅本宫侄女几番无礼的行为。她被本宫惯坏,颇为目中无人,望公子宽责她几分。”
云汴瞅了眼那黑梭梭的物什,随即奇异地打量一眼面前这位仙姑。她修为不算顶尖,却以女子之躯坐上万神宫副殿之位,为人处事定不简单。
昆仑虚不死树结的实,凡人服下可长生不死,神灵食之提神醒脑。虽不至于贵重,但在不知小主身份的情况下藉此物为歉,这位副宫主可比她那侄女圆滑许多。
然而出乎副宫主意料,面前的黑发少年却并未伸手,反而温和地笑起来:“大人这就不必了,在下先前不知万神宫的规矩,以凡人之躯贸然闯入,本该向您二位仙子道歉才对,怎能还厚颜无耻收下您的东西呢?”说着,他后退一步,竟也弯下腰,深深一行礼。
这少年熟知天界礼数,说话也熟稔老道,恐怕不只男宠那样简单。副宫主想起几年前妖岭听来的传闻,心头微震,忙道不必如此,低下身子将他扶起来。
云汴松了口气,看来小主不需要他担心着。他放下悬着的心,随即再度不悦地瞪了那少女一眼。少女被他瞪得身子一颤,这会不止觉得手腕凉,脖子貌似也凉凉的了。
她眼眶有些发红,自己长这么大,谁人不是对她好言好语地伺候着。那个凡人一丝一毫都没伤着,小姑因为自己却要看着对方眼色道歉,她们何时受过这等气?
少女美眸泛起一层水雾,樱唇轻咬,不甘示弱地对望回去。
因着先前的打斗,此刻她衣衫有些凌乱,乌丝半散,更衬其肤色雪白,一双美目将泣未泣,看上去真是楚楚可怜极了。
云汴愣了一下,这女人……
原本在一旁无聊打哈欠的花衣男人忽然感觉到什么,抬起头,好看的眉紧紧皱起来。他几步走到黑袍男人身边,把手里的小狗塞到他怀里,又捧住他的脸往下转,语气不虞:“好好看着它,不要再看别处了。”
说罢,男人眯起桃花眼,轻飘飘剜了那女孩一眼。
女孩吓得立刻把头紧紧低下来。
突然头朝下被人拿着的小狗:呜呜呜???
被迫注视着小狗屁屁的云汴:???
夏莲直起身子,似笑非笑地扫了眼三人,视线最后定在那垂着头的女仙身上,神情乍一看平和甚至带了点羞涩,眼底却是一片冰凉。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副宫主身上:“至于方才之事,在下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未受伤。这位小姐虽性子急了些,方才却也只是在尽其职责,始终未曾做错,又何必道歉呢?倒是在下这边伤了她的手,若是要紧,还是快快去治疗为好。在下这里有瓶伤药还算不——”
“不必不必,这种事怎能还劳烦公子您呢?”
副宫主急忙笑着打断他的话,顺着台阶下了,以治疗为借口让丢人现眼的侄女儿赶紧走掉,又同夏莲商业胡吹了几句,最后让他帮她向老祖宗问声好,几人这才得以抽身,向宫门口行去。
夏莲云汴两人早没了上山的兴致,商量着待出宫门便坐马车直接回去,又问原成大人要不要顺路一起?
原成大人跟在后头,起初安静地听着,随后像是想到什么,啊地叫了一声,语速飞快道他才从凡间回来,涂山尚有点事等他处理,便不同他们一起回哀崂了,改天再去拜访。说罢,他冲夏莲笑了一下,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他俩说道:“银徵越倒是找了个不错的徒弟,介时本尊也去寻一个,好缓缓肩头这担子。”
没等他俩有什么反应,原成老祖甩手道了声别,飞快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掉了。
云汴半张着口,看一会儿那道飞速远去的身影,又看一会儿手里熟睡着轻轻打呼的小狗,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他严重怀疑,原成大人跑这么快,只是不想要狗了而已。
黑衣的年轻男人发愁地叹了口气,拍拍小狗微微起伏的小肚子,他已经可以想象到几天之后的情形了——“哎呀,本尊的狗落你这儿了”,原成大人肯定会这么说着,然后溜到他家里;接下来就会是“本尊的狗不想走,本尊也没办法,只好麻烦您多收留我们父子几日”,随后留宿他家,蹭吃蹭喝能多久是多久,直到老祖宗看不下去连人带狗一起踢下哀崂。
原成大人为什么要做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呢?
不久,他们等的马车从远处奔来,很快便停在玉阶前,夏莲不再回头看那神宫,只是快速上了马车,云汴抱着小兽尾随其后。余晖在他们的衣袍上勾勒出一圈金色的亮边,周遭路过的神仙好奇地打量他们几眼,边走边推测几句这两个人的身份,随后失了兴致,转而聊起天界新鲜的八卦。
“……原先那位天君好好的,上任前几天突然薨逝,……崇明陛下接任……”
“西方那位下凡历练的大佛……,……没想到最后却为一世俗女子还俗……为一凡人舍弃一切,真不知值不值当……”
“老身听说的明明是他同冥界的女帝好上了……哪里是个凡人?”
夏莲脱去斗篷,挂在马车的侧壁上,半阖起双眼,马车外的声音影影约约地传进他耳里。
少年眼里时刻存在的笑意早已淡去不见,取而代之丝丝倦意。他静静听着神仙们之间的闲谈,目光落在对面云汴怀中的白狗上。
其实,从某些方面来看,神仙们也不过是些普通人,他们有喜怒哀乐,也会有偏爱和成见,跨过生老病死却跨不过天灾和人祸,真正超凡入圣的其实很少。
他眼里突然又有了笑意,说到超凡入圣,他想起了师父。
她不是圣者,但确确实实区别于周围这一切神仙。不知是不是因为长者的气质,他的仙人总能平等地对待众生,不论面对什么,那双金眸里头,浮于表面情绪之后的只有淡然,仿佛永远不会有怒气翻涌玷污它们的平静。虽然这一点时常让夏莲觉得被冷落,但心里除了酸楚和不满,同时也有羡慕的罢。
他也想成为师父那样的神仙啊。
马车开始加速,须臾间,连绵的雪山被抛在身下。车帘外,吐息的飞鸟驶过群山间的湖泊,湖水镶嵌在皑皑白雪的山岩里,宛若昆仑一目,静静凝视马车远去。
云汴瞧着少年比平时冰凉的脸色,“小主……”你还好吗?
黑发的少年摇摇头,轻声道:“我很开心。”
云汴听了一头雾水,道:“今日没能看成镇天石……”还遇到一个疯女人
少年笑起来:“无妨,我想看的是石顶,这次本来也不行,日后再来便是。”
说着,他抬起头,弯弯的眸子微笑地看着云汴,沁着几分暖意,“云管事,今日一事,多劳有您。”
云汴拍拍小狗,“在您变强之前保护好您,是老祖宗交代给在下的职责。”说罢,他又调侃道:“若您因为在下的缘故受了伤,您师父可不会放过在下。”
夏莲听了这话,不仅不觉得不好意思,反倒笑得更加开心。
“这几年,实在是麻烦您老了。”
“诶,不敢当不敢当。”
……
马车停在正殿门前,他俩前脚刚刚落地,一道火红的身影便风一般地从大殿里冲了出来:“夏莲!!”
夏莲头也没抬,冷声道:“你怎么又来了?”
那红衣小童停下来,不似平常同他拌嘴,而是严肃道:“夏莲,你师父好像受伤了,你快去看一下。她刚刚才回来,身上一大滩血,脸色很难看。应该是直接回寝宫里了,可是寝宫我进不去……”
他还没说完后面的“你带我一起去怎样”,黑发少年身形一晃,眨眼间已不见了踪迹。
炽延张了张口,气恼地跺了跺脚,转而道:“云管事,你带我去吧!我带了天池的水,对老祖宗的伤口有好处呢。”
云汴提着因回到哀崂变得异常兴奋乱扭个不停的小狗,为难道:“对不起啊小殿下,在下没有这个权力……不过您的药水,在下可以代您送过去。”
炽延更加失落,一边从袖口取出一只小瓷瓶,一边叹气:“老祖宗竟然会受伤……难道是极北有大妖族造反?”
云汴单手接过瓶子,没有回应他,只嘱咐道:“小殿下,今日所见,莫要与他人说。”
炽延抬起头:“连父皇母后也不行吗?”
云汴摸摸他的头,笑道:“若老祖宗愿意,自会同二位陛下讲。暂且把此事当做老祖宗的秘密,您要好好帮她保密哟。”
炽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那是当然!——所以我能去看一下老祖宗吗”
“不行。”
云汴一面抬脚往寝宫里走,一面试图扒拉下腿上紧紧缠着的小团子,“寝宫有结界,即便缠着在下,您也过不去的。”
炽延不听。路过一条两边生满水杉的木道时,果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拦下了。
红袍的小殿下气恼地抱住身旁的木栏与结界的力量抗衡,大声道:“那条狗为什么又可以?!”
云汴的声音从杉林里面遥遥传来:“它以前是老祖宗的宠物!”
“那我也要做老祖宗的宠物!”
“做宠物与皇位不可兼得,您自己看着办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