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禁区,雪见峰
蛮高无尽的雪银色峰峦之下,小小的,白木搭就的守站看上去不显眼极了,然而它四周皆是光滑直立的巨石岩块,上面没有一处能让生物落脚的地方,即便是风雪也无法在这近乎垂直的山峰上留下任何积雪。这座守站恰恰立在峰谷的裂口间,仿佛在看管,或者守护着什么。
北川禁区与天界交界的贫瘠地段湿润而寒冷,终年落雪结霜,谷物不生,河海冰封。饶是如此,仍有少许天界土著定居于此。他们早忘了自己祖上为何会在这里安家立业,再远些的历史没传下多少,倒是有雪见是座神山的传说:从这处裂口一直往深处走,尽头需拾阶而上,然而人身其实在不断向下的,石阶顶端抵达地底遥不可知之处。那里栖宿着北川上古的神明,而他们该是神明子民的后裔。
守站的护卫对此不置一词,他们也没比这些百姓了解得更多,只知一点不大准当,雪见哪里是神明居所,拾阶而上,实际却在往地下行进,这分明一座墓穴。只有墓穴的主人,才会把自己深深掩埋在地底尽处不愿人打扰,千千万万年来长眠于此。
从这个角度上讲,雪见埋含着古神的骸骨,也的确是一所伟大的神迹。只是万年来都无比平静的雪见峰,近日里突然多了些乱子,而没人说得出这是为何。
“今天是第八只了吧,”一个侍卫作扮的男人喘着粗气,手中剑往雪地上抹了几把,剑身上刺眼黏连的血色带进雪里,很快又被呼啸的风雪掩去了痕迹。他端腰歇了会,视线扫过身边的同伴,拿起剑柄戳戳他腰部软甲上的硬铁:“在想什么,血要结在剑上了,报销了王管事肯定又嗦个没完。”
另外那个侍卫“呵”了一声:“老子这把都用了五十年,早就该他妈的报销,王胖子他敢。”随即拉住同伴,朝一个方向示意了一下:“嘿,胖子说会多添人手,是不是就是那个,新来的?”
男人的视线被方才击倒的妖兽庞大的骨架挡住了一半,他挪了挪位置,发现不远处停了辆马车,好像有什么人下来了。他眯起眼睛抹了把脸,风雪太大,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些黑色的剪影。此时恰到换值时间,他抬脚往守站里走:“走,看看去。”
“据说是天宫换过来的小伙子,帮忙剿妖兽的。”端了餐肉和浓茶,他们俩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嚼着刺辣粗粝的肉干,眼睛瞥着对头那个被肉辣味呛出咳嗽而不停灌水的新人。“看起来太嫩了,不得劲。”不晓得北川的茶多他妈的贵,就那样灌,定额用完了渴不死你。
另一个耸耸肩膀,仰脖咽下一口茶:“外乡人嘛,不知道干架带不带劲。”
这天到了晚上,妖兽的躁动更加明显,天色刚一黑就前仆后继地涌,半个时辰的样子,守站面前堆起来的妖兽尸体就成了一座连绵的小山。那两个侍卫杀完一轮,得了些空隙,撑在剑上大口喘着气。其中一个半跪下来,捧起一捧雪,仔细拭去新得来的剑上沾染的兽血。这些血沸得很,冰天雪地里也不快凝固,沾太多了对剑有腐蚀性,一刻也不能留。另一个头搭在剑柄上,看着那天宫小伙子气定神闲的样子,还有他跟前高耸的尸体山,啧啧称奇。“这战力,壹等位士兵肯定没跑。”
那年轻人也在歇息,仿佛发觉了这边的目光,收剑入鞘往这边走来。一时间两人绷起身子,都有些警惕。
新人打了个招呼,是天宫很文绉绉的那种礼法,这两个土生土长的北川边民挠挠脑门有些受宠若惊地应着,明白了年轻人攀谈的意图,这才放松下来。
“不瞒两位前辈,在下受夫长之命,初来此地,只知要协助前辈们斩杀妖兽,其余之事一概不知,望前辈能为在下解惑一二。”
“蛤,这个啊,从哪讲......”
“……请问前辈,这是什么山?为何会有这么多妖兽暴动,情况紧不紧急?”
面对新人一串的提问,那两侍卫不大自在地捏捏鼻子。天宫人讲话都这样吗?突突突突的。
“得。这里是雪见,北川的神山。传说里头埋着位古神来着,你也看到了,咱们这儿卡着唯一出入口。妖兽暴动的莫名其妙,原因还不晓得哩。不过都是些灵智未开的玩意儿,防倒是很好防,就是这数量越来越多了,就向上头讨要点支援。”
一个侍卫四下里看了看,见大家全注意着前方的混战,便招手让新人凑近点,小声道:“虽然议论不好,但咱们猜啊,神山里头恐怕是有什么顶好又顶危险的东西,大妖感觉得出,都不敢来凑,小妖什么也他妈感觉不到,一个个贪疯了。咱估摸着它们进去只会死的更惨,还脏了神山的地。”
年轻人神情一肃,点点头以示了解。三人又闲谈几句,聊了会天宫现在的局势,据说新到任的天君是个老得不行的神族,没了龙魂,神族的香火就快断了,不知还能撑几个万年。他们听了,唏嘘一阵,那新人又问:“大哥,那你们平时的职责是守护神山吗?”
两人沉吟一阵,其中一个道:“......这样讲其实也差不多,不过咱们主要不是守护神山,倒是防止百姓误闯进来伤到他们自己——你知道,信奉雪见的人可不少哩。山里头罡风大,能把人骨头都刮冻刮碎,等着交代在里头。”
“主要还是咱们神明太强了,万年遗留的神力都能有如此威能。”另一个人摆出个手势,年轻人认出来,那是当地信徒惯用的语言,可以用来表达任何含义。
年轻人突然有了猜测,又不太确定,他试探开口:“据说,这位神明的真身是一棵树?”
那两人眼神一变,语气不善起来:“蛤?!这里可是神山!你这样讲话,很无礼。”
年轻人连忙道歉,不再问些什么。但看那两人的表情,他心里已经明白,这位被遗落在荒芜之地的神明究竟是谁了。
“如果是那位祖宗......她只是沉睡了,可没薨逝啊......”
一月后。
妖兽的狂化程度越来越剧烈,众人依旧找不出任何原因,无数个版本的猜想扩散开来,在北川边陲上流传愈广。有人说是雪见禁制解封,秘宝现世,有人说古神神力泄露,甚至有说古神苏醒云云。
白木的守站早被妖兽的血染成一座深褐红的建筑,在它的四周扎满了兽毛的帐篷,里头端坐着慕名而来的各路神仙。雪见的守卫见他们各个法力不凡,看在天宫的面子上行事也不如何放肆,不好阻着,便同意他们进去探探究竟,至于谣传出来的什么秘宝,若真有也是缘者得之,倒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这帮家伙一来,咱们的任务倒是轻松蛮多了。”那侍卫叼着一只酪子倚在门前,看神仙们热火朝天地造结界,含含糊糊地讲,“就怕混了狗日的魔族。”
另一个坐在门槛上,一边欣赏北川难得一见的橘色夕阳,一边点点头:“那真是狗日的。”
一月前新来的那年轻人从守站里走出来,向他们行了个礼:“前辈们,你们今晚也要值守吗?”
两人摆摆手,“对头。害,跟弟兄们处一个月了,你小子还这么文酸气的,假正经。”
年轻人羞涩地笑笑,挠挠头,跟着一起坐在门槛上:“我也要守夜,跟前辈们一起吧。”
一侍卫抛了只酪子给他:“成。吃这个,北川特产,不然晚上没精力。”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辣的。”
“噢!多谢,多谢。”这回换年轻人感到受宠若惊了。
夜半时分。
那些神仙大半个月摸索出规律,晚间探山总好过白日里去,罡风阴柔些,没那么烈,不过触到身上还是要叫人钻心的冷,穿多少衣袍配多少法器都不顶用。夜里热闹起来了,那三个侍卫就坐在守站门前看这些人兴致勃勃一批一批进去,不一会儿一批一批愁云惨淡伤痕累累地出来,他们拿手指数了数,发现有几个永远地留在了里面。
一个侍卫大手一挥,感叹:“这叫什么,人什么财死,鸟什么望食。”
年轻人纠正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对对对,就是这个。神明的墓府是那么好逛的嘛。但是发现没,越是危险他们越不愿意走哩。”
“啊,是这样。”年轻人叹了口气,看上去还真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呢。
到了后半夜末,太阳将升,罡风欲烈。探山的人终于停歇下来,回各自的营帐里修养歇息,守站一下子回到过去冷冷清清的光景里,唯留结界外扑腾的妖兽在嘶吼。
突然的,好像什么东西,那一瞬间三个人都有感觉,他们被迫猛地站起来,好像什么在大面积地弥漫,从北川很远的某处,扫过他们后一直辐射至远方。他们的头不由自主地扭向这感觉消逝的方向,然后看到了吐出一点头的金红色太阳。
“不对!”年轻人突然惊叫起来,“妖兽,看妖兽!”
不知何时,结界外围密密匝匝的妖兽们如潮水般退去,那后退的速度甚至超过了它们往雪见里冲刺的速度。仿佛只是眨眼间,雪见峰脚下,东南一片的雪域蓦然空旷出来,风雪加速,尸体,武器,营帐,甚至营帐里的人,几个呼吸间被这场以神山为中心骤然爆发的暴风雪平移至地平线以外的地方。
升起了一点的初阳日光被黑压压的雪花所遮蔽,一切陷入灰白色的黑暗里,原先造出来的结界也早就被风雪拍碎了。匪夷所思的是,这座白木造就的守站,以及守站门前的人,皆完好无损。
完好无损的三个人久久不能回神。
许久,风雪平息,银灰色的神山周围覆满了皑皑白雪,黯淡依旧的天光从厚密的云层里穿过来,洒在绵密的雪原上,反射出孱弱的,浅蓝色的银光。
一道身影从峰谷的裂口出缓缓走出,年轻人的余光瞥见了,慢慢的,脸上浮现不可置信的的神色。他忽然放下手中剑,郑重撩起软甲下袍,伏跪在地,尊以大礼叩拜之。
“枢衡元君,拜见仙帝。”
?!另外两个人惊异地转过头来,往裂口处望去。
一个小女娃,晦银色的头发蜿蜒于地,同样颜色的眉毛,冷白的皮肤,淡红的嘴唇,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而萎顿的白衣,衣摆拖了一点在地上,行走间苍白的赤足从衣摆里伸出来,踏在雪地上,留下极淡的痕迹。
两个人看着那对太阳一般金炎灼灼的眼睛失了神,一时间竟忘了自己与周遭任何事物,直到被那双眸子里坚硬如冰的冷漠闪伤到。
两人猜到了什么。
“是......神明大人?”
女孩本已掠过了他们,闻言停下脚步,回头。
声音嘶哑而平静:“你们,是本尊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