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后
西北卞谷
满目的断壁残垣。放眼望去,血色的天,血色的地,还有醒目的倒下的黑底白狼军旗。如火的枫叶被血染得更加殷红,未黄透的落叶草叶也是红的刺目。到处是尸,人的马的,是大陈冕军的,还是北境军的,难分你我。
好一座人间炼狱!
深秋,万物萧条,毫无生机。
一场恶战,冕军主力全军覆没,可北境军亦是损失惨重,十万大军,今只剩四万。陈国与大凉对卞谷这一要塞的争夺自古有之。可这一次,无疑最为激烈。这一战,破碎了卞谷,遭殃了谷里的人民。
山谷深处,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北境军稍作修整。
“父王,这不对劲,冕军怎知今日咱们会出兵卞谷啊,甚至是走哪条路都知道。卞谷那么多条路,何况咱们选择的还不是对我军有利的路,就算他逍遥王再怎么了事如神,也不可能知晓啊。”一个身着黑战袍,满脸是血污也挡不住娇俏的女子道。
“除非……除非是他们提前得知了咱们的行军路线图!可是这路线图除了父王您,还有我知道,就只有……”穆臻声音越来越低,她不敢想象,也不能想象,如果真是皇帝让人透露给陈国逍遥王的,那她那敬爱的皇帝叔叔究竟是何居心啊?让我让爹爹让誓死效忠北境王府的北境军去送命吗?那他又拿什么去替代呢?呵。
穆臻心寒,自古功臣鲜有善终,史书诚不欺我。恐怕这次就算活着回去,伟大的皇帝陛下也不会让我让父王让北境军让北境王府好过吧。天要亡我吗?
不,我只相信,人定胜天!
再抬头,穆臻脸上已是一片坚毅,肃杀,果决。
她望向她的父亲——北境王之所望之地,那里是一个地势更低些的谷道,一条火龙——由千千万万个举着火把的冕军士兵组成的火龙,正在以无比迅猛的速度朝着他们移动。
穆臻冷笑,行军速度如此之迅猛、行军路线如此之坚定,朝他们来的冕军士兵如此之多,那逍遥王又怎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穆臻走向北境王,轻轻扯着他的战袍,像无数次出征时那样,像小时候那样。
穆修泽回头,慈爱的看着穆臻,语气平静而又温和:“臻儿,走吧,不要再回大凉,不要再对大凉有任何期待,亦不可因仇视大凉而伤及无辜。你要一辈子平平安安,这是你母亲的遗愿,也是我所希望的。”
穆臻闻此语,立即摇头,语气坚定:“父王,我穆臻生时是北境王府的人,死时也要和北境军葬于同处,方不负北境郡主之名!父王,众位叔伯,我要留下。”
“郡主,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冕军阵前,多您一人也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您是北境王府最后的血脉了,趁现在还能走,就走吧!郡主!”一个老将军站起身,请求道。
“是啊郡主,这冕军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我们已是筋疲力竭,这场恶战不说全军覆没也是十之八九啊,走吧郡主!”
“是啊,郡主,快走吧!”
……
“父王,众位叔伯,你们……父王,众位叔伯,你们为什么不走啊,现在走也来得及!你们还有家人等着你们回去!”穆臻也急了,面前的是她的家人们,也是她深深爱着的人们,可是这群人居然要自己离开,自己怎可能抛下他们?
“郡主,你听老夫说,我们之所以选择留下,是因为我们要守护的不是皇帝,不是他的疆土,而是在我大凉国土上生活的百姓。如若今日,我们当了逃兵,那么卞谷失守,陈国的冕军一路挺进,将直逼我大凉腹地,到时百姓流离失所,国家一片混乱,后果不堪设想。”
”但如果,我们今日拼死灭了冕军的残余军队,陈国至少几年之内要休养生息,不再来犯,我大凉西北也能得几年安定。郡主,有时生同大义非能共存,我们摸着良心,此次,当舍生取义!”
“可是,郡主你还小,你有自己的人生,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为此葬送自己的命运,跟着我们这群老家伙去送死,可取,但不值得。就算是为了我们,为了给北境王府留后,你也要活下来。你明白吗,郡主?”
穆臻泪眼婆娑,她从未想过走,可是现在……这应是不走不行了。
穆臻一咬牙,拭去满面泪水:“好,我走,众位叔伯,父王你们也要多保重!我会为你们报仇的!”她拿起那满是血污的剑,收入剑鞘。转身,往与冕军行军路线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穆修泽突然上前叫住穆臻,悄声说道:“臻儿,此去困难重重,前途未卜。父亲与北周皇帝乃是故友,如若你真走投无路,便去见他,说清楚来龙去脉,他会收留你的。”
“还有,你与那北周太子有婚约,父亲之所以从未告诉你,一来是知你心性刚烈不愿受缚于人,二来也是从未想过北境王府会因此没落,三来你与那北周太子的婚约倒也并非毫无回旋余地,而且那北周太子年少风流,想来你也不会欢喜。故而拖至今日。臻儿!为父本以为可以一直看你到出嫁,一直护着你。可孰了世事无常,眼下能告知与你,对你有益的,也就这么多了。臻儿,今后没有我与北境军的日子,照顾好自己!”说出此番话,穆修泽眼中已是无尽怅惘。
穆臻一掀衣摆,跪于穆修泽身前,作一揖:“女儿明白。”遂转身而去,动作干净利落。
穆修泽望着穆臻离去的背影,对着空气,温柔的轻声呢喃,那份温柔,与对穆臻时完全不同:“华裳,这是最后一战了,你在时,总让我止战,只是我那时也是身不由己,不过此战以后,我就能永远听你一人的了……我终于能来见你了,华裳,不知道,你这些年一个人过的好不好?”
穆臻的母亲在穆臻五岁时就病逝了。在此之前,北境王夫妇一直伉俪情深,恩爱非常。北境王妃死后,北境王穆修泽消沉了足有半年,才慢慢振作起来。
北境王终是北境王,这一生当不负此名。听着那冕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北境军早已是蓄势待发,只待北境王一声令下。
“诸位将士们,今日我们浴血一战,来日我们将留名青史!杀呀!杀呀!杀呀!”穆修泽拔剑,怒发冲冠,带着剩下的四万北境军背水一战。
穆臻一步一步走下山,“这是第一万五千步整,再走五千步,要是父王那边依旧没有动静,我就折回……”话音未落,只听此起彼伏的“杀呀”从身后响起。
穆臻明白,父王与北境王府从这一刻起,将不复存在。从此,她就是一个人了,没有家,永远的孤零零一个人了。她刚刚甚至有那么一瞬的自私,想让父王抛下北境军,与她一道离开。可是,怎么可能呢?父王不仅仅是父王,他还是北境王,他还有属于自己的责任。不过,父王这样就能见到母妃了吧,两人泉下团圆,相信一定还是像她小时候一样,恩恩爱爱。
而她有她自己的事要做。
她要让造成今天这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呵,这些不自量力的人啊,你们先斗吧,正好给我一点儿时间,想想怎么一个一个用你们觉得最痛的方式,除掉你们。”穆臻笑了,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几欲疯狂的笑。
因为她听见她父王的拼了最后一口气,声嘶力竭的“臻儿,照顾好自己!”的喊声。
后有野史《北境桓王外史卷尾》有云:悯历三千五百八十二年,王之爱女臻于卞未亡,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