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兰度坐在一棵大橡树的顶端,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是为了让别人看不到他。
以前他从来不会这样,原本希兰度是很喜欢和别人打交道的,有时候甚至敢冒着被驱赶的风险和山民们打招呼……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就像他答应夏涅去小仔林营地一样,他发现自己的性格正在改变,他的警觉性和冷酷判断发生了退化,取而代之的是善良博爱。希兰度只相信一种解释,那就是阿比盖尔……与他产生了某种程度的融合。
“这样真的好吗?”希兰度心情沉重地抚摸着项坠,沉眠的阿比盖尔不能回答,“……我不是不想和你结合……我担心的是……我们两个都会失去自我。”
如果不能早日夺还宝珠,重新为大地激活灵气,那阿比盖尔就永远不能苏醒。而这样一来,在希兰度努力扮演圣山守卫的过程中,她很可能逐渐被“希兰度”所替代,或者说是合为一体……但无论哪种说辞,这都意味着她自我的湮灭。
森林中很安静。
背靠着树,希兰度摘下面具。用自己的脸迎接空气的吹拂,这种感觉忽然变得好陌生。有时候他甚至想照一照水面,看看自己的模样是否还是记忆里那样,他太久没有见过自己的相貌了。
分析,判断,思考。在这难得的独处时分,希兰度抓紧一切机会努力地找回自己。
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阿比盖尔。希兰度心想。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我们两个的性格几乎截然相反啊……
“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能做到完美?”他低语着,“怎样才能从龙之国那里把我们所珍视的东西夺回来?……这条路太长了……”
连留给他意志消沉的时间也没有。人们正在期待一个英雄,一个领袖,一个超凡存在,不受任何束缚,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情,为他们担起责任。
早点休息,卯足精力,满足期许。
胡思乱想着,希兰度闭上眼睛,疲惫感登时席卷而来,他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当圣山守卫重新出现在星尾部族人面前时,仍然保持着神秘、强大且从容不迫。老人招手,一个部民跪在希兰度面前,将一件修整过的盔甲奉上。
希兰度伸手抚摸着这件盔甲,显然,它原本属于埃利亚纳,只是那件黑底龙纹披风被拆掉了。现在在阳光下仔细观察,才发现这件盔甲的工艺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繁复。为了节省工造时间,前胸处和背甲还是选用成片坚固的金属板,只在肩部和手臂部用缀连的大量铁环串成,使其不至于妨碍行动,同时保证了防御力。
他接过盔甲,认真穿上,对希兰度来说算是中等重量。
两个星尾部妇女又拿出来一件亚麻布缝的灰斗篷,应当不是连夜赶工,而是预先做好,因为质地相当优良,织纹也非常光滑,称得上是她们手工艺的巅峰。她们走到希兰度身边,帮他围上,斗篷很好地遮盖了盔甲,避免阳光暴晒。同时,即便遇到瑞安尼亚人,他们也无法直接识别出那件本属于龙之国的甲胄。
“圣山的守护者……”老人对希兰度顶礼膜拜,其他人也跟着行礼。礼毕之后,他走上前来,从怀中奉上一个小小陶瓶,只有手指般大小,希兰度很少见到陶器做得这么小,顶上以蜡密封。
“这是?”希兰度接过小瓶。
“星尾部流传的续天星砂。”老人哀叹着,“繁星天灵们用它来疗愈自己的伤痕,可群星皆因巨龙的侵扰而逐一黯淡陨落,祂们……已不再需要。”
“太贵重了。”希兰度喃喃道。
“若无您的援助,只怕走不到数日,我们皆会因山高林险而悉数丧命。而今,却有了能活下去、能去和其他人交易的资本,有了能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全都是……因为您啊!我们无论多么感激您,都不为过。”老人深深下拜。
这就是……敬意,这就是……被需要。希兰度依稀能因着圣山守卫的身份产生某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力量倍增。他不禁想起达乌德说过的话——所谓“信仰”,就是可以从人们的愿景中汲取力量,如果他们发自内心崇敬,相信圣山守卫十分强大,那么他就会渐渐真的变得无可匹敌。
“你们的路,已然清澈明晰。”希兰度点头,“而今,我仍有未尽之事需要完成。”他将小陶瓶放进衣甲内侧。
“是。”老人恭敬地点头。
他带着人们收拾行装,离开栖身的岩窟,寻路往北方去了。如果他们运气不坏,应当能在别的地方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传承星尾部的血脉,这侥幸从龙之怒火中逃出来的血脉……
夏涅背着弓,还有一个大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大概装了许多食物和战利品,很那想象她这么娇小的身躯可以携带这么多东西。
埃利亚纳抱着手,问要不要让他背,夏涅很干脆地拒绝。
“滚,臭瑞安尼亚人。”
“啊啊……我想这其中存在一些误会。”埃利亚纳连忙做出投降的姿势,眼神无辜。
“我知道你来自白露国,但你为瑞安尼亚人作战,现在就是瑞安尼亚人了。”夏涅语气愤恨。
“话可不能乱讲,小妹妹。”埃利亚纳平静地说,“三五年的军旅生涯,就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吗?改变他的血脉,更替他的出身,扭曲他的过往?要相信我现在站在你们这边呐……”
“三五年!”夏涅毫不动摇,“我看到了,你指挥那些士兵的时候,非常……非常容易,而且他们也没有讨厌你,说明你早就融入你的新身份了。你就是瑞安尼亚人。”
她转向希兰度,恳切地说:
“他一定会背叛我们的,我看我们还是去山里面,找个部落把他卖掉,离他远远的……”
埃利亚纳表现出的极强适应力确实让希兰度觉得不太自然,在龙之国时,是一名英勇优秀的军官,而今回到山林之中,很快又表现得和正常部落民一样普通。
“不如这样,你好好想想。”埃利亚纳轻快地说,“活生生的圣山守卫就在我面前出现,我怎敢有三心二意,大人一下子就可以看穿我的所思所想。”
希兰度听到埃利亚纳这么说,便真的转过去认真地盯着他看。
埃利亚纳对着希兰度的面具,淡定的神情中掩藏着不自然。希兰度知道,埃利亚纳最开始只是开玩笑、试探,在揣摩圣山守卫的力量。即便希兰度不能做到,他也要假装能做到。何况埃利亚纳“怀疑”他可以做到,那么他便可以因着这种相信,从而……
看穿他的内心。
希兰度的视觉逐渐变得深邃,他的目光超越了凡俗世界的花草尘埃,看到了某处超越物质的精神存在,正逐渐演化出具体有形的画面。他看到双日骄阳下,一群正在行走的奴隶,他们不着片缕,每个人的脖子都被绳子绑住,系在前一个人的脖颈后面,就这样一个串着一个,如此屈辱地前进。这些都是男人,而女人们被装在旁边的大车里运送,一个女人双手握着车上囚笼的栏杆,呆呆地望着奴隶中的一个,而那个被凝视的奴隶也侧过头,悲哀地看着她,这样的小动作旋即招来押运士兵的鞭打,他右肩膀上留下一道深深伤痕。
这几乎只发生在一瞬间,希兰度的视野又重新被真实确切的世界所填满,埃利亚纳张着嘴,一言不发。希兰度紧盯着他的右肩,那里有一道淡淡的鞭痕,历经岁月,已然弥合,但终究难以恢复如初。
“您看到了什么?”埃利亚纳掩盖着声音的颤抖。
“你的过去。”希兰度沙哑地说,“瑞安尼亚人对你们做的事情,我知道,我看到了。”
随后他又转向夏涅。
“相信他吧。”
夏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随着与希兰度的相处,她看起来越来越信赖他了。
“嗯!”她点点头,“那么,就目前来说,我相信你,你叫什么?”
“埃利亚纳。”他苦涩地说,“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叫我阿雷克西斯·卢卡斯·白露。不过在洗刷耻辱之前,我都会一直用埃利亚纳这个名字。”
她意识到对方话语中强烈的痛苦。
“我叫夏涅……之前对你那样……不好意思。”
埃利亚纳摇头,望着希兰度。
“请给我弥补过错和挽回遗憾的机会吧,圣山守卫。”
希兰度郑重地点头。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现在希兰度终于发现了,比誓约更能缔结人与人之间信任的手段。
湿毛狗翘着尾巴自他们中间穿过,用爪子先碰了一下希兰度,再碰了一下埃利亚纳,然后发出宣告般的声音:
“汪!”
动身起行,趁着上午日光还未全盛之际,希兰度寻路前往小仔林,他们有意避开昨夜发生过冲突的溪流,在下游较浅的区域渡水。流水潺潺,溪河甚浅,完全没法让人将其和昨夜的汹涌涛流联系到一起。
淌过溪水后,希兰度看到一座石碑,埃利亚纳帮他们解读碑上的文字。
“白豚溪界碑,分隔化外野人与龙之国国民。金袍主宰、东邑令阿提克斯立。”埃利亚纳喃喃道,然后又补充,“金袍祭司们是管理国土的,组织政治活动,也任免官吏。”
“原来如此。”希兰度抚摸着界碑。
你们所谓的“化外野人”,现在来找你们讨要属于他们的东西了。